第一章 那个下午,父亲将场上的花生翻了一遍。回到屋里,戴上眼镜,翻看昨天的晚 报。这张晚报是今天上午送来的。到现在,父亲已经翻来覆去找了好多遍了,当又 一次确认没有发现作家儿子的文章时,父亲又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张晚报,翻开,凝 神读一篇文章。不用问,这篇文章是他在城里当作家的儿子写的。 几个村干部就在这时候像泥鳅一样滑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人干咳一声,胡老师,您又看报呀? 父亲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看清楚说话的是村支书吴美德。父亲说,是吴书记 呀———话悬在空中,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也咳嗽一声,啊,看报。 我们村委会有的是报纸,哪天我给您捎一卷来。吴书记说着,顺手抽过一张凳 子坐下。 父亲取下眼镜,轻放在桌上,说,每天一份晚报,够了。然后环视屋里站成一 圈的大小村干部,问,有事? 吴书记说,主要是来看看您,顺便说一说一品的事。 一品就是我哥,我父亲的大儿子。 吴书记说,一品欠提留款二百块钱,已经近一年了,我们做了大量工作,做不 通呀,要我说,算了。可是,别人不让呀,村里近百户人家,都交了,怎么就他不 交?不在理。 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村里已经研究了,要请派出所来执法。我是您学生,一 品就是我的弟弟,我不能看着他吃亏呀,所以,我想请您劝劝他。 父亲叹了口气,说,小吴呀,您也知道我们家的事,一品把我当作仇人呀! 大哥确实把父亲当作“仇人”。父亲跟大哥的“仇”,是在大哥第二次高考落 榜的那个夏天结下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家屋里弥漫着浓浓的猪爪子香味,那是我姐从 街上捎回来的。父亲、大哥和我,每人的碗里都有一截肥肥的猪爪子。就在我和我 哥啃得满嘴冒油的时候,父亲却将属于他的猪爪子搛到大哥的碗里,然后,他用商 量的口气对大哥说,你看,明年是不是就别考了,让二品考吧。二品成绩不错,能 行。等二品念成了,我再缓出空来,让你学个手艺。 大哥像被骨头卡住一样,顿在那里。好一会儿,我听到“叭”的一声响。那是 大哥把碗砸了,那截猪爪子也滚落在地。大哥起身,回屋,摔上房门。父亲站在大 哥的门前,张了半天嘴,终于转过身,将那截沾上泥的猪爪子捡起放在桌上。打那, 父亲再也没吃过猪爪子。 第二天,大哥就离家去了南方。大哥到南方并没混出多少名堂来,最大的收获 就是混回来我嫂子。回来后,大哥在村里做起了文书,后来不去了。大哥盖瓦房的 那年,父亲曾送去两千块钱,被大哥冷脸推了回来。 大哥说,我们是仇人,我就是要饭也不会到你的门上去! 果然,十几年,大哥再也没跟父亲说一句话。 这十几年,我们家也起了很大变化。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上了大学,还混 成个作家,隔三岔五在地方晚报上挤一块豆腐干。于是,每天,在晚报上苦苦寻找 我的豆腐干成了退休后父亲的一大乐事。这几年,父亲的日子好过了,手头也小有 积蓄。父亲经常对我说,如果在十年前有这个样子,你哥就不会这样待我了。 可是,毕竟,十年前没这个样子呀。 当然,这几年,我也曾多次劝过大哥,可大哥就拧着那根筋不放。没办法呀。 当父亲从伤痛的记忆中回到现实时,吴书记已经站起来,他说,好,就这样吧。 几个村干部像泥鳅一样滑出窄小的屋门,滑到空阔的院场上。他们都没有立即 离开,而是同时仰脸看天。他们的脸上像抹上一层脂膏,泛着油亮的光泽。不知谁 踩着了花生,发出了一种清脆的声音。这时,他们听到屋里传出来父亲急急的声音 :吴书记,你等一下。他们同时扭过脸。他们看到父亲从里屋出来,将两张百元的 票子放在了吴书记的手上。吴书记接过来,握住父亲的手说,胡老师,您是个好人 呀,一品会理解你的。这话是阳光,父亲的心像场上的花生一样,暖和起来。 只是父亲心里的暖意并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天,父亲到小街去卖黄豆,回来的 时候遇到了我嫂子。嫂子跟我大哥一样,几乎不跟父亲说话。但那天,很意外地, 嫂子说话了。嫂子说,你上了那帮狗日的当了。见父亲皱着眉头茫然不解,嫂子说, 一品曾给村里白耍了两年笔杆子,应该得八百块钱,可村里到现在一分钱没给。他 们赖,我们凭什么不能赖? 嫂子还说,你教了几十年书,都教哪儿去了? 父亲愣住了,父亲倒没有去计较嫂子那不合身份的语气。父亲真的没想到事情 会是这样。后来,父亲果断地回转身,拎着空口袋向小街上的村部走去。 直到下午,父亲才回来,据说是吴书记留他喝了酒。父亲不顾多年的胃病,喝 了几杯。父亲对我嫂子说,他们答应了,欠一品的工资一分不会少。嫂子从鼻子里 哼了一声,很不屑地说,那帮狗日的,没一个说话算话的!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但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当天晚上,村会计就将八百块钱送到大哥的手里。大 哥和大嫂都有点发晕,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村会计始终挂在脸上那诡秘的笑意。 一连好几天,大哥和大嫂都处在一种晕晕乎乎的状态。 可是,村里又有了一种传言,说那八百块钱工资,其实是父亲垫上去的。为此, 父亲还请在场的村干部们喝了一场酒,让他们保守秘密。村干部们也都当众拍了胸 脯。 有人向父亲提起这事,父亲瞪眼说,我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可是心里却骂, 那帮狗日的,果然说话不算话。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快到十二点钟了。小村屋顶上的炊烟渐渐淡了,家家户户 都端着碗围坐在自家树阴下的小桌旁。父亲从小街上回来,一路上,不断传来热气 腾腾的招呼声:吃饭啦,胡老师。父亲微笑着表示谢意。父亲的脚步移过大哥家的 门口。从大哥家的屋里飘来浓浓的肉香味,那是熟悉的烀猪爪子的香味。父亲忍不 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眼里泪花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