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副院长是这个地级市法院的副院长,他是上一届法院调整班子时,从一个县 法院以民主干部的身份充实进领导层的。熟悉行政机构的人都晓得,从建国初开始, 各级行政机构中就设有民主人士一定的职位,大凡都是副职,正职都要带党字号。 这也是任何国家的常识,哪个党派执政,哪个党派组阁。要不是这种民主、开明的 政策,冷副院长很可能是挤不进这个位置的。带党字号的多少双眼睛瞅着这个位置, 哪还有你一个无党派人士的机遇。无论什么节日,政府的行政机构都是有人值班的。 值班嘛!就是上午去坐一会儿,下午没什么事就走人。况且现在有手机,通信方便,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以遥控指挥。可这个国庆节里发生的事却远远不是遥控指挥能 解决得了的。十月一号,冷副院长尽管打着伞,走进办公室的腿还是被淅沥的秋雨 打湿了。他正在独自埋怨:鬼天气,早不下迟不下,都要堆到节日大假来下。衣兜 里手机的音乐响了,是院长打来的。院长在电话里异常沉重地说:他们不信蛇是冷 的,硬是兑现了。你叫办公室通知几个副院长和党组成员在会议室开会。冷副院长 的鼻子哼了声,昨天下午都还在说人家撒谎吓唬他们的,今天就晓得当真了。我早 就告诫过他们,雷火神这个人我是再了解不过了,他不可能把鸡蛋说成石头,只有 把石头说成鸡蛋。 昨天傍晚,绵密的秋雨下了一天,到下班了还淅淅沥沥的,雨扫在法院坝子里 的暗绿的细草和闪耀的花叶上,从容不迫的,没有一点要停的样子。加了会儿班的 冷副院长手拉着门把手,正准备关门,腰上的手机响了。他不得不停下来接起了电 话。雷火神在电话里气喘吁吁:我把牌子给他们摘了!冷副院长心里一惊,反映在 细皮白净的脸上是眉头一皱,非常轻声,又很吃惊很慎重地问:你当真把省高院的 牌子给摘了?对方没有回答冷副院长的话,在电话里呼呼地喘着粗气,显然是对自 己的英雄壮举很激动。电话断了。省高级人民法院门前的牌匾被摘了。这还了得, 人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冷副院长赶紧向还在办公室加班的院长报告,本市的市民雷火神当真跑到省城 去兑现了他的狂言,他刚才打电话过来说他已把省高院的牌子摘了。院长立马就给 省高院分管行政的叶副院长打电话。叶副院长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可以猜想 他说话时的凛然正气。这个雷火神,他口出狂言,把我们高院的牌子摘了。说得轻 巧,像根灯草,那么容易吗?我这阵就站在我们法院的牌子跟前,啥子摘了,扯谎 说白,吓唬人嗦?院长打完电话,抬起脑壳瞟着冷副院长说,叶副院长这阵就站在 省高院的牌子面前,你得到的消息可能有误。当真是没有王法了,敢鸡蛋碰石头? 院长说话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好像不是雷火神在说谎,是自己在说谎。外面的雨 已下响了,比先前还大了些,仿佛有人在敲着响竹刷子。也难怪呢!好不容易盼来 了国庆大假,该放松休息一下,却下起雨来。天灰暗着,像捂了湿润的棉被儿,一 时半时可能是停不了的,谁知道明天还下不下呢!人们的心情都雨天一样阴沉着, 早已过了下班的时候,偏偏钻出这样一个插曲,院长心里不高兴,表露出那样一丝 意味深长的眼神儿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冷副院长在心里想,公、检、法三大政法机 关都是有门卫的,白天晚上都有岗位值班人员,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口里拔牙,你 雷火神那么容易就把省高级人民法院的牌子摘了?也怪自己脑壳简单,不考虑考虑, 就汇报给了院长,搞得自己很尴尬。 开着车子往家里走,冷副院长心里总觉得这雷火神不像在说谎,他在电话里呼 呼喘着粗气,心情激动的样子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他自我感觉良好的英雄壮举。还 没回到家里,在市医院妇产科工作的妻子打电话来叫去接她,说雨下得大,没办法 往车站走。冷副院长看着警车前视玻璃上快速摇动的雨刮器上流淌的雨水,将车子 拐了个弯。妻子上车就唠叨今天遇见了个特殊的女病人,先挂到急诊科,外科去诊 断了推给了内科,内科看了又推到了泌尿科,泌尿科的医生观察了又推给了妇产科。 到底该哪个科?管她的哦,先吊着点滴观察着,今天晚上不是我值班。背时倒灶的 下雨天,往天天天都在出太阳,要放假了老天爷就装怪,下起雨来了,还下得大, 风又大,伞根本不起作用。医务科喊大家来会诊,都说家里有事,都不愿意出门。 还不是怕淋雨,管她的,都不忙,又不是我值班,明天再说。冷副院长双手紧握着 方向盘,不敢分心。白衣天使,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宗旨早已与多少年前的革命 口号一起成为只停留在领导们各种会议讲话的口头禅上。医院的现实是没有钱就停 药就劝其出院,有钱的就想方设法留住,医不好也要说有好转有希望;实在拿不下 的,便往更高级的有业务合作关系的医院里送,谁介绍的谁可领到对方医院的好处 费。这在全国卫生系统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老婆说医院里死个人,那就相当于菜市 场宰只鸡,农户们杀头猪一般平淡。医院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人死,习 以为常了。医生用手术刀打开病人的身体,肠肠肚肚翻过来倒过去,如杀猪匠开了 猪肚子,翻腾内脏一样轻松随便。 雷火神真名叫雷大田,是印月井城的一个下岗工人。他这人与一般的下岗工人 有些不同,或者说比上班的人收入还好,还过得滋润。他原在一家乡镇饮料厂上班, 饮料厂也曾红火过,产品曾成为中国女排指定的专用饮品。那时雷大田是厂里的推 销员,腰杆上别个传呼,当时手机还没有普及,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呢!因为为人忠 厚、爱帮助人,销售任务完成得很不错,雷大田当然也挣了些钱,OK厅里常看见他 与三朋四友搂着嘴唇血红的小姐唱歌跳舞。完了当然是雷大田买单。那时的风气就 那样,请小姐坐台要给小费的,否则就找不到路。他妈的,集体企业就是那样,每 年上报的产值利润都比上一年翻番,而企业却说垮就垮了!厂里的一位副厂长邀约 雷大田一起办了个骨粉厂,收购各种牲畜骨头,烧焦捣碎为骨粉,卖给饲料厂作原 料。九十年代中后期那阵,饲料厂兴隆,骨粉生意也不错。 可不知为什么?是雷大田的命不好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自从一开始下岗做 生意,伴随着可观的收入的同时,经济纠纷也就伴随着来了,田埂边上的粘粘草样 甩也甩不掉。 骨粉厂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过去的同事副厂长负责销售,雷大田管生产。虽然 各种脏污、苍蝇蚊虫飞舞的骨头臭味熏人;但雷大田也没有多大意见,因为他每天 只是去打一头,就去火神庙茶馆喝茶去了。见着熟人,他都非常义气地悄悄地把一 元钱一碗的茶钱给了。身上拴张蓝布围腰倒茶的大爷就长伸伸地唱道:李老板的茶 雷老板已经敬了!茶馆里人头晃动,雷老板的名字被唱得频率较高。后来不知从哪 一天起就改成雷火神了。罗老板的茶雷火神已敬了。王幺哥的茶钱雷火神给了。雷 火神也不反对,默认就是同意,不只是同意,雷火神心里非常乐颠非常满意,这名 字比父亲取的名字响亮多了。雷火神每天都去火神庙坐坐,听着倒茶的大爷扯长声 音长伸伸地唱着,雷火神的字眼穿过黑瓦楞上柱形的阳光,夹裹着无数的灰尘蜉蝣 一样飘忽在老四合院天井上空,他马脸上就浮起发自内心的笑意。这样的日子比那 些开小车、换房子换老婆的暴发户们虽不能相比,可比起那些还在贫困线上挣扎着 的过去的同事们却是滋润多了。 雷火神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在生意和朋友交往中愿意吃亏的人。他与那位副 厂长是合伙办厂,他的钱没有副厂长雄势,但双方讲好了的,年终按投资比例分成。 雷火神负责脏臭累这一块,也没什么说的,合伙生意嘛!要善于吃点亏,吃得亏, 才能到一堆,只要不是经济上的好大的分歧。头一年下来,那位副厂长说了算,给 他分了三万的利润,第二年分了五万。实际上不了的,雷火神心里明镜样,每天生 产多少吨骨粉,每月卖出去多少吨,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翻了下本子,只粗略 算了下,还不包括卖出去未收到的账,副厂长两年至少少给了自己三万多元。这些 他都从没有给老婆摆,女人家,肚量小呢!不晓得的最好不要让她晓得,免得吵嘴 拌些冤枉筋。就是这样,生意上的合伙人还起了二心。第三年的五月,他就向雷火 神提出骨粉厂现在经营很恼火,许多卖出去的款收不回来。他是在与雷火神和几个 长期耍的朋友喝了酒后说这番话的。他说我们两个当中只能有一个办骨粉厂。那意 思再明确不过了,是叫雷火神退出。雷火神心里起火,但嘴上说出的话却是温和的。 他说我们好说好散,随便哪个办都要把经济手续弄清楚,亲兄弟,明算账。合伙人 副厂长不住地点脑壳,说那我们抽个时间算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