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人从房子后面推出小独轮车,把积攒在房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一归类, 扎好,捆在小车上,推着去废品收购站。老人手里只剩下八十块两毛五分钱了。 废品收购站从小区大门朝西再朝北,穿过一条马路继续向北,大约要四十分钟。 老人对这条路很熟悉,他推着小车开始向西走,之后拐弯,很小心地走上一个下坡。 坡下面是十字路口,老人远远地看到对面亮起耀眼的红灯,他弓起身子,两脚用力 扒在地上,胳膊朝后使力,把小车拽稳了,等着红灯变成绿灯。 在等红灯变绿的时候,老人听到身后传来车铃声,一辆自行车很酣畅淋漓地呼 啸而来,紧紧擦着老人的胳膊冲下陡坡。老人受了惊吓,支持不住,身子朝一边歪 倒,小车先是歪倒,后是侧着身子顺坡滑了一阵,在接近坡底的地方停了下来。 老人闭着眼睛躺在陡坡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觉得自己真是不中用了,年轻 的时候,整天有使不完的力气,推着比这大一圈的手推车拉粪上山,大气都不喘一 口。媒人冲着他这一身腱子肉,隔三岔五带着姑娘上门来求亲。老人想起死去的老 伴了。老伴当年是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 怎么想起老伴来了呢,死老头子!在陡坡上躺了一阵子,老人自嘲地笑了笑, 赶紧爬起来。不知道小车上的东西都怎么样了呢。 爬起来后的老人感到左脚很疼,他坐在地上用手揉了揉,觉得痛感减轻了一些, 看到自己捆扎好的东西都散落在坡上,赶紧一样一样去收拾。 从废品收购站回来之后,老人觉得很累。黄昏了,以往老人很喜欢在黄昏时到 铁路上走一走,数着走过的枕木,看着黄昏时分的光线落在锃亮的钢轨上,时不时 滑过几丝银子一样的流光。老人总是很规律地一根一根枕木走过去,仿佛一个遵守 纪律的小学生。他觉得那些枕木很像老师,在考验他日渐滞重的双腿。前几年,老 人还能很轻松地一根一根枕木走过去,现在明显不行了,老人觉得两根枕木之间的 距离有些远了。但是老人还是很固执地在线路上走来走去,只要还能走那些枕木, 老人就对自己的身体还有信心。每次走枕木的时候老人都要自言自语:嘿,老头子, 还行呢,还能给儿子挣几年钱! 儿子太需要钱了。老人总感到愧对儿子,由于没有钱买房子,儿子三十岁了还 没结婚。老人跟老伴那时候还在农村,浑身的腱子肉使没了,老伴也累病了,儿子 的楼房还没个影子。最后老人发了狠,借了一笔钱给儿子交了首付,贷款买了一套 房子。有了房子之后的儿子终于在三十二岁那年结了婚,但儿子让漫长的债务搞得 无精打采,儿媳也找茬跟儿子吵架。老人跟老伴决定到城里来打工,他们避开了儿 子儿媳生活的小城。自从来到城里,每年老人都可以给儿子四千块钱了,儿子那边 再攒一点,勉强可以还上每月的银行贷款了。 老人坐在小房子墙根处,看着黄昏里的铁路,想着自己的老伴。老人觉得时间 过得太快了,仿佛一转眼,老伴就由一个漂亮年轻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 老太婆。老伴是前年去世的,在身后这个小房子里,老伴陪了自己五年。似乎刚来 的时候老伴身体还没那么差,慢慢的,老伴的脸色就灰了,腰就佝偻了,头发就白 了。尤其是老伴的哮喘病,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到最后,老伴躺在木板床上一口一 口艰难地喘气,胸腔里像有一群蜂子在飞。老人知道老伴是累坏冻坏的,小房子太 冷了,它孤零零地立在小区外面,周围再没有其他房子了,也没有其他房子里都有 的电和水。 但老伴生前对小房子还是很有感情的,听小区里的居民说,原本这是一个道口 房,立交桥洞还不存在的时候,这个小房子里住着道口工。每当有火车开过来的时 候,道口工就手举小旗子,站在道口旁边。后来,立交桥洞修好了,道口也不存在 了,小房子空了,孤零零地立在铁路线旁边。老人跟老伴来到城里的时候无处落脚, 睡了几天城里的地下通道,后来转悠到这个小区,发现了无人居住的小房子。老伴 觉得很幸福,在这个城市里拾荒的,谁有他们老两口运气这么好,能免费住进这样 一个遮风挡雨的小房子里呢!况且小区里的居民这么好,他们很宽容地默许了老人 的入住。最重要的是,他们默许了垃圾在小房子里的存在,隔三岔五的,一些人还 会给老人送来半新的衣服,吃剩下的饭菜。 所以此刻老人靠在小房子墙上坐着,心里觉得很满足。黄昏的西天边燃烧着一 片火红的晚霞,霞光把老人眼前的东西罩上了一层很特别的光辉,老人想,也许夜 里要下雨了呢。在光辉里老人看到昨天的女孩被年轻妈妈牵着,正在跨过铁路。女 孩站在一根枕木上,倔强地停步不前,眼睛盯着远处几枝摇曳的向日葵。出于对安 全的担忧,年轻的妈妈很不耐烦,拦腰夹起女孩,飞快地跨过铁路。 女孩看到坐在墙根处的老人,张开嘴笑了,叫道,爷爷。显然,女孩记得昨天 这个老人正走在一丛向日葵旁边,她觉得这个爷爷完全可以摘到那些向日葵。但是 女孩被妈妈飞快地催赶着,走进了小区。年轻的妈妈经过小房子的时候,毫不掩饰 地皱了皱鼻子。她讨厌老人房子里冒出来的垃圾的酸腐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