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技术比武是在一个星期后举行的。参赛选手是全系统的十几名高手,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而比赛的项目却只有一个:要把一块放着一只盛满水的高脚杯的铁板从 甲地吊到乙地,再放到一个比铁板略大一点的框子里,地面没人指挥,全靠自己掌 握。要求很简单,水不能洒,杯子不能损坏,用时最短者为优胜。 这的确是一组高难度动作。出场的顺序由抽签决定。 果然,前边四个选手有两个将吊钩升起,大车刚一起动上面的杯子就倒了,水 洒了不说,杯子也碎了。第三个选手虽然大车已正常起动,可由于大车运行不稳, 刚走出一半杯子便掉了下来……第四位是个男同志,前边的动作完成得都不错,那 组吊件也已准确到位,可往下放的时候对得不准,吊件没能对准框子,稍一歪斜杯 子落地,前功尽弃。 因为有比赛,厂里好多人都来看热闹,车间里站了一大片人,全都为天车司机 们捏了一把汗。第五个比赛的又是个女同志,她成功了,但耗时却用了将近三分钟, 大车和小车挪动的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虽然慢,但毕竟成功了,而且是第一个将那组物件平稳放进框子里的选手,车 间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廖惠芬抽了个上上签,六六顺,别的选手操作时她一直在认真观察,分析每个 选手的得与失。她知道,大车起动是个关键,一定要慢,物件吊起时不能等吊钩静 止了再起动大车,那样压力不容易均衡,还容易造成上面的杯子倾斜,只要吊钩一 起动,同时就要轻缓稳步地起车,这样不但能节省时间,还可使高脚杯更加平稳, 这便是水桶悠着走而水不洒的道理。轮到她上车了,她做个深呼吸,快步登上了扶 梯。 由于廖惠芬平时工作对自己要求很严,每吊一钩活她都十分经心,这样不但练 就了本事,也增加了信心。结果,她以56秒时间将物件平稳地嵌进了框子里…… 后边的选手又成功两个,但最快的用时两分钟。 …… 廖惠芬业务上是尖子,心眼儿又好,车间里各班组有了关键活儿都乐意让她吊, 有人需要吊活儿,抬头一看不是廖惠芬的班,索性撂下,等廖惠芬接了班再干。天 车每两个小时换一次班,别人当班不一定有活儿,可廖惠芬一接班准有干不完的活 儿。下面那些男人的目光也是没遮没挡的。对这些廖惠芬并不怪罪,她知道让别人 喜欢本身就是件幸福的事。 …… 廖惠芬和王丽走进班组,刚要换衣服,吴加力却开了口。“先别换了,一会儿 车间开大会。” 开大会已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了。过去每个月车间或厂里都要开一次职工大会, 讲安全定任务,可近几年一直没开过,大伙都觉得新鲜。 “开会?开什么会?”廖惠芬问。 吴加力说:“具体内容不知道,小道消息说是减员增效的事。” “又是减员增效,耳朵都起茧子了,整天拿减员吓唬人。”王丽一张嘴就牢骚 满腹。 “听说这次是真的。”吴加力像是自语似的说。 既然要开会,不用着急换衣服,大伙儿便坐在那儿闲聊,你一句我一句,自然 离不开减员的事。廖惠芬觉得说这些没什么兴趣,便从班里走出来,她心里想:凭 工作表现和技术水平,再减三回员也轮不到自己。 …… 然而,廖惠芬万万没想到,本来跟自己没一点关系的事就偏偏落在了自己头上。 车间大会宣布减员增效的三条原则第一条就是:凡双职工的一律减掉一个…… 两丁抽一!廖惠芬顿时傻了眼,她的脑海里忽地就闪出这么个词语,她忘了是 在哪本书里见过这个老词语,但她知道那是遥远的旧社会的事情了。 廖惠芬的丈夫叫宋振海,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他想当电工,因为那会儿社会上流 行个说法,叫作紧车工慢钳工,溜溜达达是电工。电工工作轻闲不说,还有技术, 那技术在单位有用,回家也能派上用场,是当工人的首选。因为这他壮着胆子找到 管分配的科长,说自己从小就喜欢电,想干电工。科长倒是挺痛快,果然就把他分 到了电力车间。为了学好技术,他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大堆跟电有关的书,打算好好 干一番事业。可是好景不长,他在电力车间只上了一个月的班,车间主任就通知他 被调到设备车间了。 他嗫嚅着问主任:“我、我是哪儿干得不好……还是……” 主任说:“我不知道,要问到人事科。” 宋振海如何敢去找人事科?就这样,他窝着一肚子火儿到设备车间当了一名维 修工。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厂里有个头头儿的孩子想当电工,这才把他挤出了电力 车间…… 不蒸馒头争口气。宋振海发愤学习机械知识,不但虚心跟师傅和同行请教,又 买了一堆有关机修的书,从识图画图开始,一直到加工设计改造,他一样不落地钻 研进去,没几年工夫居然成了设备车间的技术骨干。他和廖惠芬谈对象的时候,已 是厂里数一数二的技术能手了。特别是眼下,宋振海的技术更是炉火纯青,不论老 机器还是新机器,什么毛病都难不倒他,连刚从外国进口的数控机床他都能摆弄。 厂里人都管他叫宋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位工程师呢! 双职工就要有一个下岗,廖惠芬从来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政策,她不知该怎么 办,心里乱极了,怎么想也想不出个道道儿,不得已跑到了设备车间。 “厂里已经公布下岗政策了……”她声音颤颤地说。 “我知道了。”宋振海用棉丝擦着手上的机油。 “你倒拿个主意呀!” “我正抢修一台机器,你先回吧,下班再说。” “你……都什么时候了,你就……” “我真的没时间,厂里等着用的机器。”说完不等廖惠芬回答,宋振海已转身 钻进车间去了。看着丈夫的背影,廖惠芬又急又气,眼泪直在眼圈里转,她不明白, 丈夫怎么就那么个榆木脑袋,连饭碗都保不住了,怎么一门心思还搁在机器上呢? 在回自己车间的路上廖惠芬想:两个人有一个下岗,只剩一个人挣钱,往后日 子可怎么过?两人上班,虽说挣得不多,但每月加起来总还有二千多元,二千多元 一下子变成一千多元,这落差也太大了呀!眼看儿子就要考大学,又正是长身体的 时候,哪儿不需要钱?再说宋振海那边还有一个患病的老妈,又没生活来源,每月 都得给老太太生活费,往后的生活可怎么安排? 廖惠芬只觉眼前一片茫然,她的心里乱极了,一抬头眼前尽是小星星,她不得 不停下步子缓缓神。当她重又看到自己的车间时,心中不禁升起一阵伤感:再过几 天自己也许连这车间也不能进了,这可是自己工作了快二十年的地方呀!想到这儿, 一阵伤感忽地涌上来,眼泪便情不自禁地滚出了眼眶。蓦地,她发现不远的地方有 个人,定睛一看竟是徐秃子,连忙咬住牙,将泪水一把抹掉,她不愿让徐秃子看到 自己这个样子。 “小廖,干啥去了?到设备车间去了吧?” 廖惠芬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这关你什么事?” “哎,话别这么说呀!兴许我还能给你们当个参谋呢!” “我家的事用不着你管!” “哎,你别太绝情嘛!咱们毕竟一块儿工作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嘛!商量 得怎么样?你下还是他下?” “谁下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廖,我跟你说,你的事我可是替你想好几遍了,按说你下是正理,可这事 依我看还真不能那么办。” 廖惠芬一听这话以为他有什么好办法,不自主地停下步子,“你说该怎么办?” 一看廖惠芬脸色有缓,徐秃子忙凑上前去,目光有些贪婪地盯着廖惠芬说: “依我说呀,你们俩最好是他下,留你。” “为什么?” “一来你们俩钱挣得一样多,谁下都一样;二来你的工作比小宋的轻松,他那 边不但活累,还总得加班,哪像你这么自由?再说你的技术这么好,全系统顶呱呱 的尖子,比别人有优势,更何况有我当你的主任,往后谁下岗也轮不到你!咱们一 块儿工作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可是处处都为你着想呀!” 听了这话,廖惠芬知道他花心不死,心里顿时像吞下一把苍蝇似的恶心,她使 劲瞪他一眼,恨恨地说:“我看你是条披着人皮的大色狼,早晚会遭报应的!”说 完转身就走。 这是廖惠芬头一次对徐秃子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她心里有一种从没有过的痛快 淋漓的感觉。 徐秃子干干地晾在那儿,像跳到岸上的一条胖头鱼张着嘴喘粗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