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宋振海和儿子宋小鹏是前后脚进的家门,儿子在前,宋振海在后,前后相差不 到五分钟。廖惠芬已经做好了饭。廖惠芬本想等宋振海到家商量商量下岗的事,可 宋振海又在单位加班,回来就快七点了。有儿子在旁边,廖惠芬不敢提下岗的事, 她怕孩子分心,影响学习,所以就把想说的话憋在肚子里。 吃过晚饭,廖惠芬收拾完碗筷,见儿子已经回自己屋学习去了,这才坐到宋振 海旁边的那只沙发上。 廖惠芬一家住着两间平房,加起来不到三十平方,里间归儿子,有七八米,他 们两口子住外间,放双人床的地方拉着一块布帐子,算是隔出了一块有点私密性的 地方。这么多年来,他们两口子想亲热亲热都得等到后半夜,还不敢弄出一点声响。 宋振海说他们像白区的地下工作者一样。 “你们车间开会了吗?关于下岗的事。” “开了,各车间都开了。” “你说咱俩怎办?” “那还怎办?厂里订的规矩,双职工一个下岗,这是铁定的,有什么说的?” “那你说咱俩谁下?” “这还用说?你下呗。” 廖惠芬的心里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宋振海换个说法,她也许什么都不会说, 可宋振海一张嘴就是让她下,她脑子里忽地闪出徐秃子那张让她恶心的脸,心里窝 着的那点火“腾”地蹿了上来。 “怎么就非是我下?你怎么就不该下?” 宋振海并没意识到廖惠芬心里的火有多大,依然翻着手里那张旧报纸。“这还 用商量?你一个开天车的,要技术没技术,今天不下早晚也得下。” “开天车怎么了?你修机器的就不能下?” “我下?你可真逗,我要是下厂里能答应?我是技术骨干,厂里还指着我呢, 你不知道,我要是不干了,那车间就得瘫痪!”说这话时,宋振海的口气里明显洋 溢着几分自豪。 “你是骨干,难道我不是?你技术比赛拿过几个第一?有吗?再说你别忘了, 你宋振海一个月拿回多少钱,我廖惠芬一分也没比你少,你怎么说话就那么伤人? 你……”她越说越激动,一把抢过宋振海手里的报纸,使劲掼到地上。 宋振海本来是个蔫性子,平时话不多,两口子说话向来都是她问他答,问一句 答一句,这会儿一见廖惠芬把报纸掼到地上,宋振海瞪着两眼站起了身。“你要干 吗?” “干吗?我还就是不信那个邪,这岗你下!” “你疯了?我是厂里的骨干!是男人!” “你是骨干,我哪点不如你?别整天拿大男子主义压人,你上班我也上班,回 来还得伺候你们,你倒一点不把我放眼里,你以为你是谁?” 廖惠芬脸胀得通红,一步不让,说话的速度像机关枪一样,不等宋振海说话, 她接着嚷道:“你说,你比我哪儿强了?我哪儿不如你了……”她的话还没说完, 里间屋的门“啪”地开了,儿子宋小鹏一脸怒气站在门口,冲着他们喊:“你们是 不是吃多了撑的?要打到外边去,看谁打死谁!”说完,把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也许用力过大,挂在门上的挂历“哗啦”一声掉到地上,重又卷成卷儿的挂历在地 上打了好几个滚儿。 儿子的话像张封条贴在廖惠芬的嘴上,把后边的话生生地封在了肚子里。刚才 因为一时激动她的确把儿子学习的事忘了,虽然对儿子这样说话她心里不满,可她 皱皱眉还是忍住了,她知道儿子的学习至高无上。宋振海可不管这些,抬腿就要进 屋,嘴里大声骂着:“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越来越不像话,看我不……” 廖惠芬慌忙上前挡住宋振海,用手捂住他的嘴,使劲推着他说:“得了得了, 都是我不好,孩子那儿学习呢,别影响他了,走,咱们出去走走。” 宋振海梗梗脖子,没好气地冲着她说:“都是你惯的,看都变成什么东西了。” 廖惠芬低声说:“我的祖宗,都是我不好,怨我,赶明儿你管,行了吧。等他 考上大学,你想怎么管就怎么管,就这几个月了,你就忍忍吧。” 宋振海被廖惠芬拉出了家门。 “你呀,说你什么好呢?你看这小混蛋让你惯成什么样儿了,一点活不干,饭 来张口,衣来伸手,这样下去能好得了?我一管你就拦着,往后不定变成个什么东 西?”宋振海余怒未消。 一出门廖惠芬像变了个人,说话的声音也比在屋里大了。“一说就是我不好, 我也不是惯他一个人,不是把你也惯得没样儿?” “这话我不是今天说吧,棒打出孝子,娇宠有逆儿,你这样娇惯,早晚就惯出 个不孝子,你说这家里他什么操心?你怎么就一点不接受教训呢?” “我有什么教训要接受?我的教训就是咱俩没学历,一辈子听人摆布,让上就 上,让下就下,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孩子走咱的老路吧!眼看孩子要考大学,你不娇 着点儿行吗?到时候考不好怎么办?再说,现在谁家孩子不是这样?” “可这样的孩子就是考上大学有什么用?你还指望他成什么大器?这话我都说 烦了,行了,不说了,你随便护着,往后我什么也不管,有你哭的那天!” 两人一下子全都沉默了。 月亮从东边露出半个脸,不很亮,水一样流动的月光看上去有些忧郁。 “这次下岗全是买断工龄,能给多少钱,你知道吗?”廖惠芬问。 “不知道,估计也就是三四万块钱。” “唉———”廖惠芬长长地叹口气,说:“我知道,咱俩下一个,说什么也是 我下,眼看孩子要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往后只有你一个人挣钱,咱这日子可 怎么过?” “怎么不能过?钱多多过,钱少少过,还能饿死不成?再说,你买断工龄,那 几万块还不够供那兔崽子上学?” “一共才三四万块钱,你不想想我还得交多少年的养老保险呢?你算算,十年 得交多少?那点钱哪儿够?” “我不是还挣两千多吗?” “哪来的两千多?” “减员增效,留下的骨干肯定能多挣点,再说学费也不是一块儿全交呀!” “可……” “车到山前必有路,那么多外地人出来打工,哪个饿死了?何况我还是个技术 骨干!” 廖惠芬抬头看看月亮,她感到多少有些伤感,心里也觉得空落落的,一个人下 岗,日子肯定比从前艰难,自己的岗位说没就没了,这……她忽地想起一句名言: 劳动着是美丽的,心里便觉得更加伤感。 “唉,等孩子上完学就好了,哪怕他一个月挣一千块钱,也能贴补家里,到那 会儿就不用着急了。”廖惠芬不无惆怅地看着宋振海说。 宋振海白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甭指望他,再说你也指望不上,娇惯出来 的孩子怎么可能为家着想?” “你平时还不是也惯着?” “我哪儿惯了?我一管你就急,闹得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 廖惠芬见话头又扯到孩子身上,忙说:“得了得了,说话就高考了,等上了大 学就懂事了,说不定往后咱还得指望他呢!” “指望他?哼!咱走着瞧。” 宋振海和廖惠芬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没少拌嘴吵架,其实廖惠芬也知道宋振海 的话有理,,可她就是做不到,原因是她一看见儿子心就软了。 “哎,咱商量个事。”廖惠芬看一眼宋振海却停下了话头儿。 “说。” “我这一下岗,家里收入一下子少了一半,下月起咱是不是把给两边老人的钱 也减一半儿?” “你说什么?老人本来就没收入,一个月咱才给二百元,你再减一半,他们日 子怎么过?” “你那边不是还有兄弟吗?” “我那俩弟弟厂里都不景气,日子已然够紧了,再增加他们负担,他们日子怎 么过?” “可是……” “你甭说了,日子再紧,给我妈的钱一分不能少。” 廖惠芬缄口了。 路灯亮了,灯光像水墨一样慢慢朝四周洇开去。街上行人很多,那些卖菜晚归 的小贩们骑着改装过的三轮车风驰电掣般奔驰在大街上,把那些蓝色烟雾和尘土搅 混在一起,使整个街道都迷漫着浓浓的汽油味儿和尘土味儿。路灯亮后四周反而显 得模糊了,那些光线不及的地方被映衬得愈发含混不清,像廖惠芬的心里一样混沌 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