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连几天,廖惠芬都是等儿子上了学,宋振海上了班,然后独自到街上转悠。 她按着报纸上刊登的招聘启事,跑了好几个单位去应聘,可因为自己一没学历二没 工作经验,连最简单的电脑打字都不会,开天车的那点技术根本派不上用场,结果 可想而知。 当然,刚开始她找工作的心情并不十分迫切,反正又不是等米下锅,再说她心 里也还有点依赖思想,厂里若真的实现了减员增效,宋振海涨了工资,她干不干也 是无所谓的事。然而,半个月后宋振海一开支她就慌了:工资竟一分没涨。她这才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如果不找个工作挣钱,日子是绝难过下去的。 这天上午,她忐忑不安地走进一家不算很大的饭馆。 “您是……”迎面走过来的女孩子笑着问廖惠芬。 “我是来找工作的。” “哦,您是来应聘的呀,那得去找我们经理。” “经理在哪儿?” “往前走左转弯就是。” 廖惠芬在通往厨房的通道里看见了那间挂着牌子的经理室,她站在门口停顿片 刻,把滑到鬓角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这才轻轻敲响那扇门…… 屋里只有一位四十几岁的男人,中等个,脸色白皙,身材也有些消瘦,两只大 眼睛在那张瘦脸上显得有些不合比例,脖子不粗脑袋不大,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开饭 店的。 “您是经理?” “我是经理,你有什么事?” “我姓廖,看见门口贴着招聘启事就进来了。” “你是来应聘的?”男人上下打量着廖惠芬。 廖惠芬对这样的口气和打量方式感到有些不舒服,可她没说话,只是目光定定 地看着面前这个被称作经理的男人。 “我们这儿可不招白领。” 大概从外表装束和廖惠芬身上透出的那股长期从事被人仰慕的工作气质让对方 有些疑惑。 “我是来应聘服务员的。”廖惠芬的话说得依然轻声细语。 “你干过服务员?” “没有,我是国企职工,开天车的,上个月下岗了。” “哦,我说呢……”男人脸上掠过一层微笑,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张名片递过来, 问:“你今年多大年龄?” “四十一。” “哦,属兔的?” “不,我属龙。” “属龙怎么是四十一?应该四十才对呀!我就是属兔的。” “我说的是虚岁。” 听廖惠芬如此一说,男人忍不住笑了,也许他还从没遇到过这样应聘的,故意 把岁数往大说。 廖惠芬接过名片,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叫陶一水,遂抬起眼问:“陶经理,不知 您这儿还缺人不,要是……” “我这儿的服务员已经招够了。” “招够了?那为什么还贴着告示?我都看见好多天了。” 陶一水的脸上掠过一层诡谲的微笑,他笑笑说:“噢,是一时粗心忘记摘了。” 既然人家招够了人,廖惠芬不想在这儿耽搁时间,她早就注意看了,这条街上 好几家饭馆门上都贴着招聘启事,她不信找不着工作。 “您这儿不用人就算了,我再到别的地方看看。”说着她转身就走,不料却被 陶一水叫住了。 “我这儿服务员招满了,可还缺个搞卫生的,不知你愿不愿干。” 廖惠芬想:搞卫生倒也没什么不行的,反正也是服务员。她就点了头。 接着,陶一水把工作范围和要求对她说了一遍,廖惠芬觉得工作难度不大,就 全都应承了。当她就要离开经理室的时候,陶一水却又开了口。“你就这样走了?” 闻听此言,廖惠芬的神经顿时绷紧了,她警惕地看着对方问:“您,您还有什 么事?” 陶一水笑了,这回的笑似乎多了几分真诚和善意。“哪儿有你这样找工作的? 活儿都定了,却不问挣多少钱,这可是最重要的环节呀!” 听了这话,廖惠芬的脸上浮上一层羞涩,她不好意思地说:“工作这么多年, 我们都是只讲奉献,不讲回报,有点傻了。再说,工作还没做,我也不知能不能做 好,到时您看值多少给多少吧。” “别别别,咱们还是把话说在明处,眼下时兴个名词儿,叫明码标价,双向选 择,你先说个数儿,行了我点头,不行咱再商量。” “不不不,还是您说吧,给多少都行。” 陶一水略微想了想说:“那好,我给的数你要是接受不了就说出来,行吧?” 廖惠芬点点头。 “刚才说了,卫生全都归你,就一个人,一月八百,行不行?” 廖惠芬在心里给自己定的上线最多就是六百元,一听说给八百,忙不迭地回答 说:“行行。” …… 第二天起,廖惠芬到陶一水的饭店上了班。 饭店搞卫生的工作并不累,上午十点钟去,下午两点半钟就能回家,下午五点 钟上班,只是晚上多做一会儿,一般情况要到九点多钟才能下班。虽说时间晚了点, 但一天两顿都在饭店吃,算下来也省出不少。只是宋振海和儿子的饭成了问题。中 午好说,宋振海在厂里吃,儿子在学校吃,晚上这顿饭却不好安排,爷儿俩都得六 点多才能到家,这个时间又正是廖惠芬最忙的时候。如果等宋振海回家做饭,丈夫 辛苦不说,还影响儿子上晚自习。廖惠芬既心疼丈夫,又怕儿子耽误学习,这样她 便只好改变自己的时间,每天四点多钟把饭做好再上班,这样宋振海下班后只要把 饭一热就行了。 饭馆搞卫生这份工作廖惠芬挺满足,工作不累,离家又不远,还没什么责任, 比在厂里开天车都轻松。廖惠芬本来就勤快,不会偷奸耍滑,每天除了搞好饭厅的 卫生外,哪儿忙她就到哪儿去。厨房缺择菜的她去择菜,缺人翻台她又去翻台,面 带微笑,和霭可亲,前厅后厨都拿她当个亲人似的,“廖姐廖姐”不住声地叫。这 让廖惠芬感到非常满足,因下岗留在心里的那片阴影慢慢缩小了,她觉得心底又升 起了一片暖暖的阳光。 转眼间儿子小鹏已考完试,只可惜他发挥有些不好,悬点连本科线都没上去, 最后勉强被一所三流大学录取。开学时,家里钱不够,廖惠芬不得不从银行取出一 万块钱,交了六千多元学费,加上住宿、伙食、行李,又给儿子买了个手机,这样 一万块钱一分没剩不说,连手里原有的几百块零花钱也搭进去了。为买手机的事宋 振海跟她又吵了一架,宋振海不同意买,可廖惠芬却说:上了大学的孩子哪个没手 机,儿子没有会觉得比别人矮一头,这样对儿子的成长不利。宋振海说不过廖惠芬, 只好不再言语。 尽管日子过得挺紧巴,但廖惠芬却并不觉得有多难,在饭店干得挺起劲儿。没 过多久,陶一水就不让她再搞卫生,而让她坐到了收银台帮忙,工资也从八百增加 到一千。这下她总算松了口气,比原来上班还只差二三百元,缺口明显补上了,如 果一直能这样坚持下去,日子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廖惠芬觉得自己精神很好,连 走路都变得轻快了许多。然而,有一样却让她隐隐感到不踏实,不知是因为自己多 疑还是怎的,她发现近一段时间陶一水看她的眼神总好像多了些内容,到底是什么 她说不清,但她能感到。 这天,客人全走了,收银台的账也结完了,廖惠芬正要收拾回家,陶一水却叫 她到办公室去一趟。她心里掠过一丝不安,稍一迟疑,踟蹰着跟着陶一水来到办公 室。 “坐吧。”陶一水一反常态,脸色变得很严肃,没有一丝笑容。 廖惠芬没有坐,只静静地看着他,她觉得自己隐隐感到不踏实的那个东西就要 浮出水面了。 果然,陶一水点上支烟,背靠着写字台对廖惠芬说:“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廖惠芬没说想听也没说不想听,只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她的表情很平和, 心静如水的样子。 陶一水没有得到回应,轻轻地叹口气说:“我本来和你一样,也是一个下岗工 人,五年前,我从无线电二厂下岗,媳妇嫌我没本事,带着孩子嫁了别人。后来我 在朋友的帮助下干起了饭店,如今,我有了一点钱,但我的家庭生活却仍然是个空 白,我干的是饭店,身边虽不是美女如云却也不缺女人,可五年来我没挨过任何女 人的边。自打那天看到你,我心动了,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这些天,我看见你 就心里发慌,看不见你心里又没底,什么也做不下去。我不想绕弯子,我想得到你 的爱,想有个家,如果能行的话,我可以让你管理这个饭店,一切都由你说了算。” 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一切都像静止了,凝固了,廖惠芬能清晰地听到自己 的喘息声,一种压抑的、令她窒息的感觉罩住了她。 “你能答应我吗?”陶一水轻声问。 廖惠芬呼出一口气,摇摇头说:“陶经理,这个我不能答应,因为我有丈夫, 他是个好人,是个十分优秀的机修工人。我还有孩子,他已经考上大学,我的家很 幸福,我不能像你原来的妻子那样做事,因为让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感到痛苦是一个 女人不该做的。” “我可以不破坏你的家庭,我们只是……” “那是不可能的!”廖惠芬的声音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定,不容置疑。 “那好吧。”说完,陶一水从桌上拿起一迭钞票递过来,“这是工资。”廖惠 芬伸手接钱,就在这时,陶一水却紧紧攥住了廖惠芬的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我真的爱你,我会对你……” 廖惠芬慢慢从陶一水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她什么也没说,将手里的钱数了数, 抬起眼睛问:“怎么这么多?” “这是两个月的,如果你答应,这只是一半儿。” 廖惠芬的脸上掠过一抹微笑,她极其平静地说:“我们什么时候都是先做工作, 后领工资。”说着,她把手里的钱数出一半儿放到桌上,然后很庄重地说:“如果 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陶一水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看着廖惠芬,眼睛里布满了失望。 廖惠芬走到办公室门口,当她推开门时却又停住脚步,转过身用温和的目光看 定陶一水,不无感激地说:“陶经理,非常感谢您能在我最困难、最痛苦的时候聘 用我,我希望您能有个幸福的家。”说完,她转身朝外面走去…… 街灯很亮,多少有些惨白的灯光把街上的一切都涂上了一层惨白。廖惠芬默默 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何故,她忽然觉得有种委屈的感觉潮水般一波一波漾上心头 …… 马路对面是一对年轻的恋人相拥着走着,看样子男孩儿喝了酒,他的身体有些 晃,步子也有些零乱,身边那个身段苗条的女孩儿搀扶着他。因为光线暗,廖惠芬 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看到他们手挽着手,不时地伸着脖子相互亲吻着,一幅令人 感动的热恋的情景。 蓦地,廖惠芬觉得那男孩儿有些眼熟,她赶忙擦去眼泪,定睛细看,她终于看 清了,那男孩儿竟是自己的儿子宋小鹏…… 看着儿子的背影,廖惠芬的视线忽地一下便被心头的潮水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