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和刘叔相遇是在一个晚霞灿烂的下午,那个下午真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北方的 这座城市被绚丽的晚霞包裹着,所有的高楼都被晚霞镀上一层金,那轮柔软似蛋黄, 随时都会融化的太阳,挂在城里最高的电视塔的半腰,看上去真像一只刚刚剥去蛋 壳,盛在瓷盘里的汁液丰盈的蛋黄。城里的人看上去心情很好,他们都穿着夏季的 服装,轻轻盈盈地走在大街上。可是我的心情却恶劣透了,不仅恶劣,还要拖着疲 惫的身躯,忍受着阵阵袭来的饥饿,茫然而忧伤地徘徊在这座城市的街上。 我虚汗长流、心虚气短,一阵恶心扑倒在地,啥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身边密密麻麻的人墙没有了,被人墙遮蔽的风吹拂 过来,使我身上有了凉意。但我看见我身边蹲着一个人,这人脸黑头小,额头上尽 是沟壑般的皱纹。他说你是肖家冲的小顺子吧?你爹叫张国柱,你妈叫刘玉珍,是 吧?我猛地一惊,在这车流如潮,人海茫茫的北方大城市里,竟然有人认识我,认 识一个像大河边沙滩上的一粒无比微小的沙子,并且知道我爹叫张国柱,我妈叫刘 玉珍。那一瞬间,我激动得眼眶一片湿热,仿佛在莽莽的丛林里被困了十天半月, 终于见到一个熟人或者亲人一般。我定定地看着这个知道我就是小顺子,知道我爹 张国柱,我妈刘玉珍的人,看了一阵,我觉得他有点面熟,但就是想不起他是谁。 这人我得叫他刘叔,我不知道该不该叫他叔,但这阵有人认识我,理我,叫我 跟他走,我就感动得叫他叔。别说他是个大活人,就是条狗,我也想叫他叔哩。说 真的,我如果不是晕倒在天桥上,我真的有了想跳天桥的想法,人活到这份上,还 有啥活头? 随着刘叔来到一条巷子,到了一个大排档前,一张油腻腻的桌子边坐着好几个 人,正在喝啤酒、吃黄瓜、嚼花生米。见刘叔来,说刘老歪你整球啥子名堂,说是 去屙尿,半天不见你的动静,你狗日怕是去前面发廊打炮去了。有人嘲笑,说你高 抬老歪了,打炮,他舍得把钱塞黑洞么?我以为他找个借口开溜了,咋又回来了? 有人看到了刘叔背后的我,说刘老歪,你狗日哪点捡个人来?莫不是又动起花花肠 子,要将人家拐去卖么?刘叔的脸一下子难看起来,他说你们讲个干鸡巴,老子去 屙尿过天桥时遇到我这小老乡,他好几天没吃饭了,饿得瘫倒在地上,老子领他来 吃饭。大家又笑,说老歪今天大方起来了,不但不混我们的啤酒喝,还领人来吃饭。 稀奇、稀奇,太阳也有从西边出来的时候。刘叔脸上更挂不住,他一巴掌拍在那人 肩上,说今晚老子请客,老子不怕你们撑破狗肚皮,抬一箱啤酒来,不喝光不是人 养的。大家见他生了气,忙着站起来劝,将他拉了坐下,又给我让了座,说老歪咋 就生气了呢?平时大家说笑说惯了的,又不是头一回,开开玩笑嘛,又没有谁当真 的。 刘叔气哼哼地拿起一只卤猪脚塞给我,又气哼哼地拿起一只啃起来。我正饿得 想杀人,拿起猪脚狠命啃起来,我的肠胃里一阵欢快地涌动,我觉得全身的器官都 跳动起来,张扬起来,喧嚣起来,都在一起狠命地啃猪脚。眨眼之间,我手里的那 只猪脚已被我啃得精光,白白的骨头上留着殷红的血迹,那是我不管不顾、疯狂啃 猪腿划破牙龈留下的。我顾不得客气,胃里伸出的手驱使我又去拿第二只猪脚。还 没拿到猪脚,一只手使劲地拍在我的手背上。刘叔说馋痨死你,再吃要出事的。你 先缓缓,喝点啤酒吃点小菜,再吃不迟。我将手缩回来,心里感激刘叔,知道他为 我好,我的胃已经几天没进食了,再接着猛吃,不出事才怪。大家都说老歪讲的有 道理。小伙子,你慢慢吃,先吃点小菜垫底。趁这空当,给我们讲讲你怎么来城里 的?为啥会连饭也吃不上,连续饿了几天?他们一起看着我,那目光里有许多温暖, 许多同情,许多关怀。我的心里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多少辛酸,多少委屈,涌 上心头。 我是去年初出来打工的,我的家和刘叔的家同在一个县一个乡。初中毕业后, 家里实在供不起我和弟弟读书,为了让比我成绩好的弟弟读书,我决定逃离乡村。 逃离乡村,是我一直在做的梦。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逃离,我无可奈何地酸 楚地逃离,是为了弟弟以另一种方式体体面面地逃离。来到了北方的这座大城市, 我终于寻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大型工地上干活。开头,我和其他民工还能按时领 到工资。一领到工资,我就赶快往邮局跑,留下生活费,一分不少地寄回去。我没 有任何嗜好,不敢乱花一分钱。不要说像有的民工实在熬不住,去广场上找个价格 低廉、模样丑陋、一身酸臭的野鸡打炮,就是工友偶尔聚餐,喝瓶啤酒,吃捧花生 啥的我都舍不得。每当我拿到那可怜的钱时,我的手颤抖不已,钱幻化成瘫痪在床 的爹,幻化成弟弟和我的那个执拗的逃离梦。 可是后来,我们就领不到工资了。工头老是说钱拨不下来,慌啥慌,癞子少不 掉花子的,庙主少不掉和尚的。钱到了就发给大家。这样一拖就拖到年底。不少民 工等不到钱想到其他地方打工,可半年的工钱就泡汤了,只得咬牙坚持下来。那段 时间他们不但不敢去找野鸡,连喝瓶啤酒吃捧花生的奢侈都自然免掉了。 年关快近,民工们要急着回家,他们不但无钱买些年货,甚至连回家的车票都 无钱买了。这半年多的时间,我比他们任何人都焦虑、痛苦,他们承担的是养家活 口的任务,农村再穷,也不至于饿肚皮。我承担的却是一个沉甸甸的梦,这个想改 变命运的梦是要由我来支撑的呀。和工友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起要钱的事,我比他 们迫切,比他们激昂,但我历来胆小,每次去要钱的时候我都随大流,缩在背后, 也不大声说话。大家发现了我的表现,当我煽动大家去要钱时,大家就说球,你不 要在背后叫得比哪个都起劲。每次去你都当缩头乌龟,有了好处你来分,有了过我 们来背。当年关将近的时候,民工的脾气更大了,情绪更激愤了,当我在工棚里起 劲鼓噪的时候,就有人说凡事总要有个头,我看张振兴领得了这个头。他有文化, 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你来领这个头,我们随你去。他这样一说,大家马上赞同, 纷纷说就是你了,你领个头,哪个龟儿草鸡,我们就揍他个龟儿。我被他们的话吓 了一大跳,我立即推辞,说不行,不行,我年轻,没见过世面。你们随便哪个当头, 我坚决跟着去,决不退缩。民工老宋说球才不行,我看就是你行,你读过初中,能 说会道的,你不行哪个行?老宋是个挺讲义气的山东汉子,在民工中挺有威信,他 一讲,这事就定了。 接下来的事就惨了,我们不但没要到工钱,我还因为带头闹事被毒打了一顿。 那天我就被人拉上一辆面包车,开到一个离城很远的山上来了。在山上的树林里, 四五个七长八短的人围着我狠命打了一顿。他们用拳击,用脚踢,还用皮带、木棒 狠狠揍我。我被他们打得滚来滚去,最后晕死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那 群人正蹲在不远的地方喝啤酒、抽香烟,我看见我身边有几截被打断的木棍,木棍 的断荐像我断裂的骨头茬口,白生生的恐怖。有人见我醒了,又走过来,将我拎了 跪在地上,我不想跪,但我没有力量站起来。我的全身都在尖锐地刺疼,脑袋嗡嗡 地响,眼睛大概是踢肿了,看人都影影绰绰的。几个人站在我面前,有人用皮鞋勾 起我的下巴,狠狠地说,听好小杂种,今天先给你点教训。你不许再回工地,你如 果再回到工地,下次你的尸体在哪里,任何人都找不到。 带着满身的伤痕,带着一身的屈辱和无限的悲愤、恐惧,我挣扎着下了山,来 到城里。在这座人海茫茫的城里,我举目无亲,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茫然、无助 地在城里徘徊,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我饥肠辘辘,看着街上的食品直流口水。 在那个时候,我太憎恨城市里的摆在玻璃柜里的精美食品,它们精美的形状,厚厚 的奶油,香甜的气息使我快要发疯。小街上的餐馆也特别折磨人,那五颜六色的菜 肴和厨师炒菜的声音、食物的香味使我把持不住,随时想冲过去将别人的碗夺来。 晚上,我就睡在立交桥下的水泥柱边,任寒冷的风吹遍全身。我想逃离,回到贫穷 而又温暖的家,但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我只得像狗一样在街上乱溜,希望侥幸地遇 到一个熟人,一个老乡,借一点钱买票回家。 我讲得泪流满面,讲得伤心不已。 听完我的讲述,一桌人呆呆地坐着,他们疲惫、沧桑的脸上,都充满了同情和 忧伤。有的眼光迷离。有的愤怒地将手指头的关节捏得嘎嘎响。突然,刘叔一拳击 在饭桌上,把桌上的盘子震得跳起来。日他妈,杂种也太欺负人了。不给钱不说, 还把人打成这样子。太无法无天了。他这一敲,大家从忧伤、同情中回过神来。有 人说你敲球的桌子,人家不给你钱把你打伤又咋的了?钱照样不给,活照样叫你干, 你搬石头打天?有人说真就没法子了么?我们乡下人就该流血流汗,就该遭人糟蹋? 有人说我看也不一定,这钱看谁去要,有人去就要得回来。大家说谁要得回来?哪 个有这种天大本事?要得回来我们就服他、敬他,把他当神供着。刘叔坐着不说话。 有人说这钱只有刘老歪要得回来。大家哄地一下笑起来,那笑声里含满嘲笑的意味。 在这里,我才知道刘叔的外号叫刘老歪。有人说别人朝他手里要不回钱还差不多, 他从别人手里要得回钱,就是天大的玩笑了。有人说老歪要得回钱,我就拿手掌心 煎鸡蛋给他吃。也有人说你们也不要把老歪看扁了,老歪有老歪的办法,有他的门 道,他真的要得来钱,你龟儿那双手就是烂手了。那人撇了撇嘴,说老歪真要得来 钱,我就真用双手煎鸡蛋给他吃,手烂了就烂了。 刘叔听着他们的话,脸难看起来,他的脸由白变青,由青变紫,越来越难看。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看出大家并不尊重刘叔,对他很小视,甚至随时在嘲弄他、 轻薄他。也许平时大家就是这样对待他,他过去的事和后来的行为,使大家瞧不起 他,他也习惯了。可是,今天在一个故乡后辈的面前,刘叔那点可怜的自尊被他们 糟蹋得一点不剩了,平时习惯了被糟蹋的刘叔再也忍不住,这就像平辈的人在一起 将他的裤子脱掉,露出了黑黢黢的玩意儿他可以忍受,而在晚辈面前,他就再也不 能忍受了。他在大家的嘲笑声中爆发了,他红头紫脸地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指着那 个要用手煎鸡蛋给他吃的人,周顺子你龟儿听着,你说话算不算数?你说话算数老 子就去要钱,老子要的钱还不是我侄儿的钱,要的是那个工地上所有民工的钱。要 到了,老子就要看你到底如何用你的狗爪子煎鸡蛋给我吃。那个叫周顺子的人平时 是欺负惯了刘叔的,这人长得牛高马大,坐在那里半截黑塔一般。他平时仗义又大 方,有了钱随时请人吃饭,没想到刘叔今天咋的一下就翻脸了,咋的一下就气势汹 汹,当着众人的面呛他。他啪地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冷着脸说刘老歪,老 子是站着屙尿不是蹲着屙尿的人,老子说话算数。我还不晓得你的德性,你现在还 来得及收回你的话,你不收回你的话老子就豁出这双手不要了。大家见两人动了气, 较起真来,忙着劝解,算了,算了,开玩笑的话嘛,咋就当起真来?坐下,坐下, 喝酒,喝酒,不要为玩笑话伤了和气。刘叔的犟劲上来,他甩开拉他坐下的那人的 手,铁青着脸,我莫和谁开玩笑,好歹我也是一条汉子。平时大家轻贱我,损我我 不气,但今天这事不能算玩笑。要么周顺子当着大家的面给我赔礼道歉,要么这个 赌就要打下去。周顺子哪里吃得这个气,下得这个小?周顺子噌地一下站起来,隔 桌逼视着刘叔,要我给你赔礼道歉,做你的大头梦去吧。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打赌 就打赌。喂,这个小伙子,你不是说你读过初中么?去找老板要张纸来,你来写, 就将刚才我们打赌的话记下作为凭证。到时谁要不认账,就让他全家死绝死光。这 在乡下是句恶毒的话,大家听了都不好再说什么。 我心里难过得慌,我觉得我惹了祸,对不起刘叔。刘叔为争一口气,为一个赌, 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不是因为要钱被老板毒打了一顿么?刘叔去要钱,不晓得要 遇到多少险恶的事。他是个拉家带口的人,他还要供他女儿读大学。他真出了事, 我咋对得起人,咋个对得起良心?我被这沉重的事实压得喘不过气,我被可能发生 的事吓得脸色煞白。我早就想阻止刘叔不要和他们较真,但我一个刚刚认识刘叔, 刚刚认识这群民工的人怎么好去阻止?事情发展到这步,我不能不讲话了。我说刘 叔,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这件事的后果是明摆着的,我都被打得不成人样了,我 求你不要再去要钱了。刘叔此刻的火特别大,他黑青着脸说这里没得你说话的地方, 该咋办我会咋办,你不要多嘴。 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好再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