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随刘叔到他们工地做事。 这是个很大的工地,不少地里还残留着稀稀落落的包谷秆茬子,也有一些冒着 黑泡的水塘,塘边的草在寒风中萧瑟,看得出不久前这里还是农田和鱼塘。在很远 的地方钉着木桩,木桩一溜溜地将这片地界定为开发区。经过刘叔的推荐,也经过 包工头的考核,我顺利地当上了架子工。架子工虽然危险,却比砂浆工轻松,刘叔 仍然当他的砂浆工。白天我们各干各的活,晚上我和刘叔睡在一个工棚里。 我看见刘叔很节俭,他经常在众人都打完饭才去打饭。那时大师傅忙活一阵可 以轻松一会儿了,他满脸堆笑地和人家套近乎,不管东南西北的人都称老乡或者老 表。套完近乎他就要人家在大甑子的底上再刮几下,把粘在甑底的饭再舀一点给他。 他很少买菜,总在不要钱的大桶里舀上一些清汤,哧溜、哧溜地就把饭吃完了。工 地上的活累,伙食又差,工友们只要身上有钱,隔三岔五就邀约着去大排档撮一顿。 大家都不愿约他去,主要是他经常吃别人的请又从不请别人。时间长了大家就烦他, 他们去的时候再也不大声吆喝,悄悄打个手势或者挤挤眼、撇撇嘴,就悄悄摸出去。 不管他们到哪里,刘叔总能找到他们。一找到人家,他就会摸出一封信,说原来你 们在这里呀,害我好找。周顺子,你刚走就有人送信来了,我怕耽误你的事儿,饭 也来不及吃,遍地寻着找来了。周顺子说下一个媳妇,媳妇会写信,她嫌打长途贵, 也说不清啥,就隔三岔五写信来。周顺子接过信,说麻烦你了,坐下来一起吃罢。 刘叔就坐下来,说这阵回去怕也吃不到饭了。其实,这信被刘叔揣了好几天了呢。 每天下班,累了一天的工友就寻着法子轻松一下。他们的乐趣,也不外就是伙 在一起打扑克,拱猪、斗地主,输了的在脸上鼻子上贴纸条。他们不像在办公室上 班的有白纸,他们把别人丢了不要的报纸捡来撕成绺,把一个脸贴成图片展览,颇 像现代艺术。有的人就躺在床上聊天,聊的都是惹人上火发痴的事,啥发廊里的妞, 广场上的鸡啦,哪个屁股大、哪个奶奶耸啦,哪个会逗骚撩拨,哪个功夫好啦,听 着叫人发疯。 刘叔从不参加这些活动,刘叔一吃完饭就上街去转悠。他是去捡破烂的。工地 上他不敢,工地上的东西拿着就是偷。他常常在众人都睡下了才回来,肩上扛着一 大蛇皮口袋东西。里面啥都有,废塑料袋,啤酒瓶、饮料瓶,别人垫屁股的报纸, 垃圾箱里的烂衣服、烂皮鞋,甚至女人的乳罩。这些东西臭烘烘、脏巴拉叽的,散 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工棚里本来就挤,大家就不准他放在工棚里,他东 藏西掖,总有藏的地方。隔一段时间,他就在工地上借辆三轮车,把东西拉去卖了, 回来沾着口水,一张一张将那毛票儿捋平,藏在大家更找不到的地方。 我曾经看见他去寄钱,又看见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昏暗的灯光下,从贴在 胸口的地方摸出一张照片来细细端详。那是一个文静、端庄的女孩儿,她在另外一 个城市上大学。看着照片,他无比陶醉、无比幸福的样子,叫人无限地感动。 可是,自从那次在那条巷子里的大排档吃东西时发生的那件事之后,刘叔就很 少出去捡垃圾了。到了后来,他就基本上不出去了。但他每天吃完饭后就不见了, 大家也不晓得他到底干啥去了。民工们的生活本来就艰辛,谁也没心情多管别人的 事,何况他还是那么个人。大排档上的那件事大家也渐渐遗忘了,只有周顺子偶尔 提起。周顺子说刘老歪,你不是有日天的本事么?我还等用手煎鸡蛋给你吃呢。看 来呢,我这手怕是好好的,你的鸡蛋也吃不成了。听到这话,大家轰地笑了。听到 这话,刘叔脸上越发乌青。他不搭一句话,只是狠狠地哼一声,转身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事刘叔一直没忘呢,这是他的一个心病,是他心里的一个结。 为了那个承诺,为了可怜的一点自尊,为了那说不清的内心的什么东西,他是铁了 心要将我和那批民工的工钱要回来。至于要的艰难,他是有充分准备的。 那天,我原来在的那个工地上来了一个中年汉子,他向正在工棚里的人打听一 个人。他说他的侄儿出来一年多了,开头还给家里寄钱,后来不但没寄钱了,连消 息也没有了。家里急得不行,托他这个当叔叔的来打听。工友们面面相觑,大家的 心情都很沉重,知道我是为大家要钱被打,下落不明了。大家觉得对不起我,又没 有办法找到我,大家都很焦急。刘叔的到来,大家感到惶惑和愧疚,纷纷围着刘叔, 向刘叔提供种种关于我的情况,表示愿意和刘叔一起去寻找我。 刘叔一脸沉静,他说大家的心意我领了,都是出来挣钱养家糊口的,命都一样, 不向自家人向着谁。只是城这么大,哪里找去?大家又要上工,咋有时间出去遍地 寻找?况且他在没在这座城里也不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找老板要钱,要出去找他 也要有盘缠。况且,要到他的钱也就是要到你们的钱了。你们说是不是?说要钱, 大家就不吱声了。哪家不是盼钱把眼都盼绿了。可谁敢去要钱呢?我就是个例子, 不但没要到一分钱,还被毒打了一顿,现在下落都不明,是死是活,谁知道呢?而 就在我被毒打失踪之后,老板又给大家发了一点钱,并且说他会想尽办法将大家的 工钱补齐的,现在不就是资金一时周转不开嘛。就这样大家又埋头干起活来。现在 刘叔提出大家一起帮他要钱,大家就沉默,谁也不愿再出头露面。 工棚里的气氛很沉闷、很压抑,谁也不愿再讲话,有的低头咂叶子烟、吸水烟 筒;有的专心专意地抠脚丫子,有的干脆倒下去睡了。刘叔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 怪不得要不到钱。谁都想要,谁都不愿出头,这就是狗日的乡下人的德性。刘叔想 到自己也是乡下人,这乡下人么,确实有好多叫人腻味的东西,怪不得成不了啥气 候,啥时都要遭人欺负。刘叔是个农民,是个基本上不识字的农民工,他不是思想 家,他只是凭直觉思考。刘叔想他们不愿去算了,这事儿看来只得自己去办。一想 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去干,刘叔就有些悲壮感,同时也有了些英雄感。刘叔站起来, 无限凄凉地说我走了,我晓得大家都有难处,出来打工的人,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的, 我不拖累大家。但这工钱我是要定了的,我好端端的一个侄儿,说被打就被打了, 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是坚决要把钱要下来的,是要讨个说法的。只是还望 你们帮助我,为我提供些方便。 接着几天,刘叔都去那个工地。那个工地离我们这里很远,他是舍不得坐公交 车去的,他要走很远的路,他去我们的工地找那些工友,向他们了解情况。刘叔是 个有心计的人,他晓得连情况都不掌握,连老板姓啥、住哪里都不晓得,你要的啥 钱?为了摸情况,他就接连往那个工地跑。刘叔每次去,那些工友对他很热情,他 们虽然不愿出面,但对刘叔的认真和执着,他们还是很佩服的。他们在工地食堂打 饭给他吃,用大罐头瓶泡了浓浓的酽茶给他喝,不断有人给他敬烟。尽管大家手头 都很紧,但还是凑了份子,请他到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刘叔感动,他为他们的 热情和善良感动,他更为他们对他的敬重感动。他们说刘叔是条汉子,为了侄儿和 大家的事,耗时跑腿流汗,他们敬佩他的为人。他们轮番给刘叔敬酒,不断地说恭 维话,刘叔被灌得晕晕乎乎,灌得踌躇满志,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尊严。他在喝得晕 头晕脑、豪情万丈的时候,拍着胸口说我要不把我侄儿的钱和大家的钱要来,我就 是爬着走的,就是缩头乌龟,就叫我断子绝孙。等他回到自己的工棚,酒醒的时候, 他也有些后悔,不该把话说得那么绝。乡下人是很迷信的,相信说出的话不兑现是 要遭报应的。后悔之余,他更加坚定了去要钱的决心。 渐渐地,刘叔将包工头和老板的情况掌握清楚了,他知道包工头是老板安在工 地的钉子,替他管好民工,监督他们做工,但他做不了主。老板姓侯,他有好几个 工地,在工地上是轻易遇不到他的。他在城里的富人区有别墅,那里是进不去的。 他有办公楼,可办公楼不但进不去,还很危险,那里的保安实际上都是他的打手。 他把你拉进去打一顿再用车把你丢在郊外,你去告连证人都找不到一个。现在不是 讲法制么?证据在哪里?证人在哪里?打了也白打。他就摸老板的底,老板的行动 规律是啥?有啥嗜好?性格特点是什么?他摸清了这个老板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不 光有钱,还是个政协委员。这个老板有个嗜好,特别好色,隔三岔五地要去夜总会 找漂亮小姐鬼混。他就琢磨,硬去找老板要钱,是没有结果的。既然这个老板是啥 的政协委员,就要讲面子。那天他在工棚的时候,正好在电视上看见这个老板在为 一个啥工程捐款,我知道这台黑白电视机是我原来那个工地的一个叫刘三的人买的。 这人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扎堆,买了个黑白电视机独个人看。也是对刘叔的尊敬, 他让刘叔和他一道看电视。一看正好看到那老板正在和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握手。刘 三说就是他就是他。刘叔记忆力特好,刘叔记住了他。刘叔心里豁亮,这龟儿挺爱 面子的嘛,对,就从面子下手。 刘叔费了很多工夫去跟踪,他终于在一家叫红玫瑰的夜总会门前看见那个老板 和几个人从汽车里钻出来,气宇轩昂地进去了。刘叔满心高兴地想跟着进去,但他 一到大门口就被拦住了。他没去过夜总会,以为那地方是菜市场,人人都可以进去 的。看门的戴着贝雷帽,穿着红色的衣服,还戴着雪白的手套,见了客人就谦恭地 弯腰。可他还没进门就被拦住了,这是可想而知的,他那样子咋像进夜总会的人。 他说他找人,人家理也不理,对他说这里不是捡垃圾的地方,再胡缠,就叫保安来 修理。进来出去的人都穿得金光闪闪的,看着他发笑。说这种人身上揣了几块钱就 想来找乐子,叫他到广场上去吧,那里便宜。刘叔气恼得不行,费了很多力才找到 这侯老板,却进不去,真他妈窝囊。 夜总会外面是片很大的花园,有高大的树,有成簇成簇的花,有大片的草地, 草地剪得整整齐齐。花园里的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灯,把树点缀得美丽无比。此 刻他是没有心情看这夜景的,他找了个地方坐着,无比沮丧地发呆。他看到空地里 停着许多亮锃锃的小汽车,他摸着走得又酸又疼的腿心里不是味儿,他想同样是人, 这些龟儿吃好的穿好的坐好的,放着家里的婆娘不用,还要走马灯样搂漂亮小姐、 睡漂亮小姐,还要拖欠民工的钱。他不由得来了气,走到汽车边,想用什么硬物在 那些漂亮的车上划些道道。可走到汽车边他又不敢了,他把手里的那把小刀收了回 去。他想这些车几十万一辆呢,被发现了叫他赔个三千五千,不是要命了么。但他 还是气,忍不住朝车轮胎踢几脚。那几脚他是踢得狠的,带着一肚子的怒气和不平。 但他却觉得脚指头一阵钻心地疼,原来他穿的一双胶鞋早已豁了口,脚指头都露出 来了,这狠狠的几脚踢过去能不疼么。他疼得弯下腰揉脚指头,看见脚指头渗出了 血,心里更气。保安游过来了,保安看见有人蹲在车边,立刻警觉地走过来,保安 喝令他蹲着别走,老老实实呆着,否则电警棍是不认人的。保安仔仔细细地察看了 车,见车没什么损坏。刘叔虽然心里很紧张、很着急,但他从保安的问话中知道没 发现他做什么。刘叔瞥见不远外有个塑料瓶子,刘叔说他是捡破烂的,刚想捡那个 瓶子,你就来了。保安说滚球远点,这里不是捡破烂的,再到这里来对你不客气。 刘叔怀着一肚子的怒气回到工地。在路上,他想了许多,原来认为做得很缜密 的事,并且确确实实作了好些铺垫、作了好些设想,原以为只要把人堵在屋内,像 乡下人捉奸一样,几脚踢开门,把一对狗男女捉住,男的吓得簌簌抖,女的吓得钻 在被窝里筛糠,然后提什么条件都会答应。但刘叔毕竟是刘叔,他毕竟是山区来的 民工,虽然进城打工几年了,但他成天在工地干活,即使休息,也是在城里的街巷 里转。哪里晓得他的计划第一次就长了壳,连门都进不去,你还做鬼的事。他更不 知道,即便进去了,迷宫似的包间,他也是无法找到人的。 半夜,刘叔被一阵锥心的疼弄醒了,刘叔看见他的大脚指乌青,流出的血把几 个脚指头淤住了,结成了壳。他大概半夜蹬梦脚,踢到啥了,把他疼了醒过来。刘 叔睡不着了,人就怕犯执拗。第一次受挫,使他觉得沮丧,觉得自己的渺小,在渺 小和自卑中,又滋生出非要达到目的的念头。他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得脑子 都疼了,也想不出办法。这时我被一泡尿憋醒了,懵懵懂懂中也没有发现刘叔的异 样,匆匆出去屙尿了。刘叔心里突然一亮,他想这事还得拉上我才好办。本来嘛, 这又不是他的事,也就是一瞬间自己犯了糊涂,和周顺子他们打了赌,发誓要将钱 要回来。至于他潜意识里的动因,他是不晓得的。他想这事得拉上我才行,有的事 是他做不了的。不能让自己一个人去做,得让这小狗日的也参与。 刘叔摸下床,在工棚外将我堵住。他将我拉到离工棚较远的地方,我们蹲在新 砌的一堵墙下。天气已经开始冷了,我出来屙尿是没披衣服的,蹲在墙下冷得发抖。 我要回去穿衣服,刘叔一把拽住我,说去什么,会把杂种些整醒的。他把他的衣服 脱了给我穿上,我执意不肯。他说推什么推,不要嗦了,忙着讲正事。我倒暖和了, 他却冷得抖起来。 那晚我们冒着寒冷商量了一个新的计划。刘叔分析原因,认为他不管怎么装扮, 都进不了那个夜总会,而我年轻,长得也还周正,如果穿得好的话,冒充个嫖客也 是像的。我很不愿意这样做,主要是我上次被毒打后,胆子就被拈掉了,我终于知 道对手的强大,知道有钱人不仅拥有金钱,他还拥有更多的东西,譬如用金钱编织 的关系网,用金钱铺就的不是权力的权力。这种权力覆盖到了生活的各个方面。我 已经熄灭了心中的火,习惯用忍来适应生活和生存。我的拒绝让刘叔大为恼怒,刘 叔忍不住把我披着的衣裳一把扯了丢在地上,他的声音大而激愤,你扯淡,你还是 个人吗?你还有点男人的血性吗?这钱是你的不是我的,现在反转过来成我的事了, 反转过来是我来求你了。你龟儿手摸良心想一想,你还像个人吗? 我被刘叔劈头盖脑的一顿臭骂吓住了,但我心里也不服。我感谢刘叔,感谢他 在我走投无路时收留了我。但要钱这事是他自己要做的,是他自己要绷面子、充能 人。现在遇到挫折来骂我,又要将我拉上,这不是没有道理了吗?刘叔愤怒的声音 吵醒了工棚里的人,周顺子夹着一泡尿出来,在墙根角屙了,然后过来,说刘老歪 你整啥子鸡巴名堂,半夜三更将张振兴弄来蹲在这里干啥?振兴你说说,给是他欺 负你?他欺负你我给你做主,不要仗着将人领来就可以欺负人。我支支吾吾地说没 啥、没啥,我做错了事刘叔在教育我。周顺子说你做错啥事了?做错啥事也不会半 夜三更把人弄来吹凉风。我再三解释周顺子也不信,见问不出啥他在冷风中打了几 个冷噤,说我也懒得管你俩的馊事,鸡巴都冷了缩在肚子里头了。走,回去睡觉。 尽管我不愿意,但最后我还是同意和他一起去“做事”了。我不怕他发怒、不 怕他骂人,但我不愿见到他阴郁的眼光,也不愿听到大家对他的嘲笑。在做行动计 划时,我不如刘叔细致、精明,但他也有他的局限,他是用乡村思维来考虑城里的 事。譬如说联系方式,他就想不起用手机。譬如说抓现场,他就想不起报警。如果 我们去砸人家的房门,去查人家的嫖宿,是违法的。到时被人家反诬一口,是登门 抢劫,你就惨了。刘叔夸我毕竟是有文化的人,看来做啥事都离不开文化。有文化 的骗子比没文化的骗子就是要高明。我说我们不是骗,是向骗子要钱。他说这个我 都不懂么?我是说文化的好处。 为了给我买套西装装嫖客,刘叔费了好些劲。他向大家借钱大家都不借,说钱 借给你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最后只得我出面去借,当大家知道啥回事时, 大家又有些感动。除了周顺子还在说风凉话外,其他的都说他是铁了心的,毕竟是 维护我们民工的利益,能支持的还是支持。就这样我借到了钱。刘叔带我去城边的 地摊上选了一套西服,质量虽然不好,但穿上还是有模有样的。只是我怎么也不像 个嫖客,缩头缩脑的更像个掏阴沟的。刘叔对我进行短暂的培训,但他培训啥呀, 他连门都没进过,懂个啥。只叫我抬头、挺胸,甩直膀子。这样子倒像军训,这样 子是培训不出嫖客来的。 手机也借来了,两部。尽管是很廉价的手机,但它终归是手机,打得出去呼得 进来。刘叔操练了好一阵才基本会使用。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新的行动。 按照刘叔踩的点,那天我们守候在城里最豪华的红都酒店。在酒店的树阴下我 们等到了夜里12点,在这之前老板要去歌舞厅泡,老板讲的是情调,要先喝洋酒、 跳舞、唱歌,差不多了才拉出来过夜。不像那些饿痨痨的民工,花极少的钱,随便 在一个肮脏地点就把事干了。有的甚至连最低廉的小旅店也不去,图省钱,就在树 林里或者什么旮旯角角就把事办了。老板把车停好,就带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进 去了。刘叔用胳膊捅,叫我赶快行动。我紧张得不行。刘叔说你想想他们打你的情 形,你就不怕啥了。他这样一说,我的身上果然就疼起来,那伙人围着我毒打的情 景使我愤怒不已,我果断地走了进去。 其实,进去以后我才发现,越是高级的饭店进出越是自由。只要你穿得像样, 只要你人模狗样就行。我踩着大红的厚厚的地毯往前走,踩在这样的地毯仿佛踩在 柔软的沙滩上,舒服而又寂无声息。走到电梯那里,我茫然了,我不知道老板和那 个小姐在几楼在哪个房间,我试着上了两层楼,楼道里同样铺着厚厚的地毯,柔和 而幽暗的灯使楼道充满暧昧而又温馨的光。楼道里静悄悄的,所有的门都是一种式 样,所有的门都紧紧地关着。我自然不敢去敲门,那样会惹出麻烦来。转悠了一阵 我一无所获,幽深而寂静的楼道使我的心变得紧张起来。我赶紧退到楼梯间,平息 一下自己的心跳,想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总台询问。 我鼓起勇气,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总台,台里的服务小姐很有礼貌地用普 通话问我,先生要开房么?我说我不开,我是来找人的。服务小姐立即警觉,说你 找谁?有什么事?我报出了老板的名字,我说我是他公司的员工,他让我送点速效 救心丸来,他有心脏病,随时要用药,恰好今天忘带了。服务小姐说我们有服务人 员,能不能交给我们转?我说不行,我必须亲手送到经理手里。她还在犹豫,但见 我拿着一些胶囊在手里转悠。她就说在七楼19号,你去时要轻轻敲门,不要打扰客 人。我说晓得。其实我手里拿的是伤风感冒丸,前几天半夜被刘叔堵在寒冷的坝坝 里,我弄感冒了。 知道了老板的房间,我就乘电梯直上七楼。到了七楼,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我 拿出手机想通知刘叔报警。但我脑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想我们的设计是有问题 的,报了警,警察来了,他们把老板拿住,最多就是罚款五千元,或者拘留。这是 我听周顺子他们闲聊时讲的。五千元对民工是个天文数字,他们宁肯被拘留也不愿 罚款。但五千元对老板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了。那我们是达不到目的的。我想只有我 们冲进去,一个人抱了老板的衣裤,让他光溜溜地站着,我们才好提出条件。于是, 我就打手机,让刘叔上来。刘叔说我进得来么?这地方看着更堂皇。我将情况说了, 说你绕开大堂那儿,悄悄地走,没事的。 电梯和大堂没在一个方向,一般是看不见人的。刘叔果然坐着电梯来到七楼。 但到了老板的房间门口,我们才觉察出问题,这房间的门是实木门,很坚固的。怎 么才能进得去呢?这就让我俩犯了难。刘叔用眼睛朝门上仔细搜索了一会儿,这门 严丝合缝,脚裂子大的缝儿也没有。墙呢?看也不用看,严严实实、坚固不已,还 糊了墙纸,这显然超过了两个山区来的打工人的经验。刘叔叫我贴着门听一听,我 紧紧地将耳朵贴近,屏心静息,只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刘叔皱着眉说你敲门,看 看动静。我轻轻地敲门,里面的声音立即没有了。刘叔说再敲,我按住狂跳的心, 想象着如果门开了,老板出来劈头大骂,我该咋办?但还是没有声响。刘叔说我俩 白来了,贼日的怕是在穿衣裤哩。穿好了,我们进去就没意思了。我说那咋办?刘 叔像泄了气的皮球,无限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刘叔声音幽幽地很是凄凉地说 了一句话,唉,乡下人咋连捉奸这事都办不好,还要啥球的钱啊?显然,刘叔和我 按乡下的经验来办这事,结果在城里轻轻一碰就砸了。这就像一个硕大无比的气球, 俩人鼓着腮帮吹了半天气,把腮帮吹肿了,把肺吹炸了,结果在锋利的钉子上一碰, 就彻底瘪了。 我将刘叔拉起来,我说走,咱们不做这事了,这事无聊极了。刘叔说你放屁, 这事咋会无聊极了呢?我就不相信没办法了。刘叔说你闪开,老子非要把门踢开不 可。我拉住刘叔,说门是踢不开的,你一踢门,保安就来了。我俩反倒成砸门抢劫 的人了。我把刘叔紧紧拽住,一起溜到酒店大门外。这时刘叔冷静些了,刘叔说我 们不是说好打电话报警的吗?我将警察来了的结果告诉他,他说我们真没办法了? 我说只能如此了。他说也好,让狗日破点财。我说这钱在他那里不是钱。他说管球 它,报了心里总要好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