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事过后,刘叔越发沉闷、越发阴郁了。工地上打工的人都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白天干活累个贼死,到了晚上就无事可做了。大家在打牌、吹牛之余,总免不了拿 刘叔开开心。有的说老歪,你去捉老板的奸,看没看见小姐的白屁股呀?要不到钱, 你就是去摸几把也划算呀。有的说老歪你不要动你的歪脑子了,还让人家装嫖客, 人家是童男子呀。你去装还要像点。有的说你是草都跺烂一大片,还是屙不出一泡 屎来,不要充能人了,安心捡你的破烂才是正事。周顺子嘿嘿地冷笑,说你们不要 这么说人家老歪,保不准哪天人家从老板那里抱回一捆票子来,我这手就遭殃了。 我在旁边听说,心里很不是味。我想刘叔是一片好心,更主要的是他内心渴望的那 点尊严。他不光要从有钱人那里得到尊严,也要从无钱人那里得到尊严。我觉得不 光有钱人在伤害他,无钱人也在伤害他。我说你们不要这样说刘叔了,他又不是为 自己要钱,要到钱他也得不到一分,他是为打工人讨个说法哩。周顺子说这个小狗 日的倒会讨好卖乖。好,我们不说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老话,我等着用手心煎鸡蛋 哩。 沉重、无聊而单调的日子就这么过着,那段时间,刘叔也不再提要钱的事了, 他默默地干着活,吃完饭,天一黑,他就溜出去了。他是捡废品去了。他的大女儿 已经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在另外的一个城市上学。学费、生活费像道绳索,勒 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比任何人都感觉到钱的重量。对于钱,他有着近乎贪婪的渴求, 对于欠钱的,他有着刻骨的仇恨。我看见他看他女儿时的表情,他女儿的相片是夹 在一个皮夹子里的,这是刘叔专门买来的奢侈品,看照片时他满是皱纹的脸菊花一 样舒展了,所有的皱纹里都含满笑意。他的眼里那种慈爱,那种心疼,那种温馨, 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这个可爱的大学生,是他卑贱、顽强生活下去的力量。 但要钱是他心里永远的一个疼,是一个结。那天一件事深深地刺疼了他,使他 重新捡起那个看去已经淡漠,实际是潜伏在心里的念头。和刘叔一起出来打工的一 个民工上吊死了,这个民工说起来还是他的族兄弟,他们同时来到这座城市却没在 一起打工。这个人我是见过一面的,年龄和刘叔差不多,生龙活虎的,讲话大声武 气,见人就熟,不像刘叔那样猥琐。他还和我们工棚里的人一起喝过酒,他豪情满 怀地叫人抬了一箱啤酒来,喝得高兴时,他还对大家说拜托大家关照他的这个哥。 大家喝得豪情万丈满口答应。刘叔却不高兴,他说谁要球你这样说,你管好你自己 吧。大家还笑他说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哩。谁知这样一个人说完就完了,叫 人咋不伤心。 刘叔的这个族兄弟是用一根绳子吊在工棚外面的柱子上的。他那样子非常狰狞, 可怕,也非常可怜。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脸色乌青,最可怕的是他的舌头长长地 伸在口外,血红的舌头似乎要把污浊的天空舔干净一样。刘叔带着我去了,刘叔一 见那情景,立即放声大哭,他抱着他的族兄弟的脚哭得呜呜咽咽,哭得伤心欲绝,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流下泪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是这样哭的,刘叔把死者的悲 哀,把他的伤痛和积郁都哭出来了。人哪,这么一个活泼泼的生命,怎么这样卑贱, 说没了就没了。 等刘叔知道了族兄弟吊死的原因,刘叔不哭了。刘叔对着死者的面说,你这个 死杂种,你咋这样没出息,人家该你的钱要不到你就吊脖子?你死得狗都不如。狗 死了还要咬人一口,你不会死在他门口,你不会让大家都晓得你是咋死的?你这样 窝窝囊囊的死,是白死了。 骂归骂,刘叔还是掏光身上的钱,放在已经放下来平躺着的族兄弟的脚边。我 掏尽了身上的钱,在场的工友也默默地掏钱,那些零零碎碎的钱放在一个工友拿来 的纸盒里,风吹来,那些零碎的钱像纸钱,在盒里翻动着燃烧。 在沉默和悲恸中,刘叔突然悟出了什么。他对族兄弟的死很悲伤也很不以为然, 他那天在死者面前的话不经意地给他启示。他想人再贱哪怕就是一只蚂蚁,也是一 条生命,人一死惊动就大了。他那族兄弟的婆娘、老爹、老妈和兄弟一来,就在工 地上闹开了。开头老板任他们去闹,说他是自己吊死的,和老板有啥关系?老板的 代理人说你们从老远的地方来,那地方是很穷的。老板可怜你们,丧葬费和来回车 旅费给你们报了。你们不听招呼,你们就去告。族兄弟的婆娘、爹妈答应了,就是 他兄弟不答应。这个小伙读过高中,爱舞文弄墨,平时还时常写点豆腐块文章寄给 报社,对新闻这块蛮熟的。小伙子虽然第一次到这座大城市,但他还是找到了报社, 报社的记者一听挺同情,就来工地调查,准备报道。就在记者在工地上忙着采访时, 老板知道了这件事,老板知道他的工程中有很多猫腻。凡事就怕认真,一旦被记者 捅出去,麻烦事就多了。凡是当老板的人都知道权衡利弊,老板让人找了那年轻人, 答应给三万元了结此事。死者的兄弟知道再拖下去也没有多大结果,他哥毕竟是自 己吊死的,他说了些漂亮话,这事也就了了。 从这件事中,刘叔悟出了些道理,他开始重新梳理自己的思维,思考新的方案。 他决定走一步险棋,这步险棋走对了,他就全赢了。走输了,他就命若悬丝。他苦 苦思索,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走这步险棋,他分析了最坏的结果是在这个城市呆不下 去。这就对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过是打工,换个地方也是打,没啥了 不起。 刘叔这次没让我蹲在夜晚的寒风中谈话,他把我领到巷子里的那个大排档,捡 了座位,点了些菜,刘叔叫我吃。我觉得刘叔脸色很严峻,似乎要决定一件什么大 事,气氛让他搞得很悲壮。果然,刘叔把他的那个计划说了,刘叔说这次我要让那 帮杂种、尤其是周顺子他们看看,我刘老歪当真就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人?他们量 虾子无血,我就是要让他们晓得虾子也是有血的。我说刘叔你何必认真呢?大家不 过讲笑话。他说啥子讲笑话?他们是真的看不起我,有钱人看不起我也罢了,这些 狗日的也看不起我。再说,你堂叔刘贵的死,也在我心上扎了一刀。我就不信这些 有钱的人无法治他,我要叫他吃进去也要吐出来,带着血丝丝吐出来。我说刘叔, 你为我的事费了恁多心思,我心里不安。你再这样,我的压力更大了,我一辈子都 还不了你的情。刘叔说屁话,我现在不仅是为你,为你那帮弟兄,我是为我自己做 的。我要你帮忙,你实在不愿帮也就算了。刘叔这么说,我还能说啥呢? 刘叔把他的计划讲了,他的计划着实让我吃惊,我为他的计划捏着一把汗。但 我不好再劝他,他的脸冷峻而执拗,那粗条粗条的皱纹,像是些坚韧的山丘,犁也 犁不到边,撬也撬不动。我只得答应他,答应他让我要做的事。 那是一个阴霾的、寒冷的早上,已经是初冬,天空灰蒙蒙、沉甸甸的,整座城 市的上面,没有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的云层变化,全是一整块的铅灰的天空,低矮 地压在城市的上面。寒风冷飕飕地吹着,雪花有一阵无一阵地飘着,要死不活的样 子。也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刘叔已经爬上一座高楼的顶上。这座高楼在这座大厦林 立的城里不算高,也就是七层。但七层楼是足以让人摔成肉饼的。在七层楼上丢张 纸片,其实也要好长一段时间才到地面的。 刘叔为什么要选择这栋楼?欠我和那帮弟兄们工钱的老板就在这栋楼里上班。 他的名叫飞翔公司的办公楼占据了这栋楼的三层。像所有的公司一样,他的公司部 门一应齐全。什么财会部、人事部、工程部、设计室、楼盘订购中心,甚至工会、 共青团都有,可见这家公司还是有实力的。刘叔进公司的时候还是穿得比较整齐的, 他把我那套蹩脚的西装穿上。在这样的天气穿西装是很痛苦的。西装里面的毛线衣 是他自己的,原来的颜色大概是红色,穿的时间长了褪了色又被石灰、汗渍、沙尘 咬得糟朽朽的,成了晦暗不明的颜色。他将毛衣套进裤里,扎得鼓鼓囊囊的。脚上 的鞋是胶鞋,虽然洗过了,但污迹、汗迹却明显地呈现出来。他头发枯黄,脸色黝 黑,一脸沧桑,找了个帆布书包挎着,那样子倒是非常像工地上的包工头。包工头 多是民工出身,天天在工地上混,是个特殊的阶层,连形象也阶层着,一致着。刘 叔进公司的大门,毫无疑问要遭到保安的盘查。刘叔像经过训练的地下党一样沉着, 保安问他找老板干啥?他说他来向老板请示工地上的事。保安问他是哪个工地的? 他准确无误地说出工地的名称。保安问他在工地上干啥?他挺了挺腰说还能干啥, 为老板服务,当监工。保安还有狐疑,说我怎么没见过你?你跟经理约过没有?刘 叔有些慌张,但一瞬间就镇静了,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来过的。约嘛,到是没 约过,你打电话问嘛。保安客气起来,说老兄不要多意,我也没办法,这是规矩。 说着保安就打电话。那天也真是巧,也许是有个什么包工头跟老板讲过要来,也许 是老板心情好,此刻正无事,在电话里老板说让他来吧。这样,刘叔就顺利进去了。 刘叔不知道老板在几楼,更不知道在哪个房间。他顺着楼道里走,他看见所有 的办公室都有牌子,牌子上的字刘叔还是认得的。财会部、工程部、人事部,这部 那部的他都看过了,就是没有经理部。在他的想象中,所有部都是经理管的,经理 在的地方就得挂个经理部的牌子。刘叔看见所有的人都很忙,各人伏在桌上或者在 电脑前连头都不抬,也很少有人走出办公室,他就耐心地慢慢走着等。说是耐心, 他内心其实很焦虑的,他怕今天找不到老板,一切准备都会落空。在这之前,我在 他的督促下已经连续几次去过本城最大的一家报社,也大着胆子去过同样戒备森严 的电视台。电视台有当兵的站岗,比进报社麻烦多了。我去就是一个目的,向他们 反映我所在的那个公司拖欠民工工钱的事,同时还讲了我去讨钱被毒打的事。我的 讲述我的遭遇他们都很同情,他们还将我的名字住的地点都记下了,说他们会来找 我。他们让我不要再跑了,说很快就是元旦,这段时间他们的宣传任务很重,并且 这段时间的宣传以正面报道为主,这种事目前是不好报道的。他们说的我知道,我 在的那个村子有个出了名的上访户,上访时间长了成了精,知道凡是重大节日或者 开重要会议,譬如人代会、政协会啥的,去上访就会引起重视。但上面的人更精, 遇到这些重大节日重要会议,他们会预先作排查。那些老上访户还没出动就有人来 安抚他们了,给他们送钱送粮。有一年还让村长陪着他去本县的清凉山玩了一趟。 我想这个时间是选对了,刘叔也很高兴,就确定在元旦前几天去。我离开报社、电 视台的时候,向他们要了热线电话的号码,他们很热心地告诉了我。刘叔此刻的焦 虑是怕找不到老板,或者老板走了,那样就错过最佳时机了。同时,刘叔怕事情折 腾次数多了,时间长了,自己会松懈,甚至会崩溃。他想这次一定要成功,这次一 定能成功。 终于有一个戴眼镜的人问刘叔找谁,这人拿着一个大文件夹子。刘叔告诉他找 经理。这人说约过了吗?刘叔说约过了。这人说既然约过了你就直接去,刘叔说我 不知道他住哪个办公室。那人说再上一层,楼道顶头,没挂牌子那间就是。刘叔向 那人道了谢,这次他没坐电梯,他顺着楼梯走,走到第七层,他站住了。他看见顺 着一个铁梯子可以上到七层顶部,他就上去了。楼顶上风挺大,旋转的风卷着不多 几片的雪花直向脖子里灌。刘叔冷得打了个哆嗦,刘叔跺了一脚,日他妈的,恁个 冷。接着又狠狠跺了几脚,顺着楼梯下来了。 刘叔终于进了老板的门,那是个很大的房间,房间里有空调,挺暖和的。刘叔 来不及细看房间的摆设,他才抬起头,就听见一声严厉的问话。你是谁?你有啥事? 事先怎么不约?刘叔说我叫刘劲草,大家平时叫我刘老歪。我找你是要钱来了,不 光要钱,你将我侄儿打伤了,人也失踪了,我要向你要个说法呢。老板说要啥钱? 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侄儿是谁?你是穷疯了,你别在这里讹人。刘叔一听说他穷疯 了,来这里讹人,气就来了。刘叔在村里时就是一个不怕当官的,不怕有钱的人, 他知道当官的、有钱的就怕不要命的人。刘叔怕的是穷人,大家一样穷就谁也不怕 谁。刘叔在村里和在外面名声不大好,就是赖得很,他有很多赖得出名的故事。刘 叔一听老板比他还赖,欠钱不还反而说他来讹诈,刘叔就放大了声音说你说话干净 点,谁来讹你?我侄儿刘XX和工地上那群打工的人被你欠钱了是不是?你看你欠的 是不是这么多?刘叔说着从包里翻出一个油腻腻的本本来,上面一个人一个人,一 笔一笔地记着老板欠的钱。他理直气壮地递给老板,老板看也没看,狠狠地把油腻 腻的小本本顺手甩在纸篓里。甩完从面前的纸盒里拿出餐巾纸仔细地擦手。刘叔气 得发抖,他几步跨过去,把那油腻腻的小本本捡来装在身上。他指着老板说,你想 赖账?你说你多不要脸,你坐着豪华的车,住着豪华的房,穿金戴银,你还忍心赖 民工的钱,你是不是人?老板一听跳了起来,他啥时受过这窝囊气,他拍着桌子说 疯子,疯子,哪里来的疯子?他拿起电话要叫保安来。刘叔知道他要干什么,刘叔 眼睛血红,头发倒立,他一把抓住老板的手,说你想叫人,老子现在倒是真的穷疯 了,真的不要脸不要命。你要叫人,我先砸死你。说着刘叔顺手拿起桌上一只硕大 的水晶烟灰缸,高举过头顶。老板看见他额头上的那道血红的刀疤,看见他眼里腾 腾的杀气,立即清醒了。老板是何等人,在这个地方吃这样一个低贱的人的亏,是 太不划算了。老板放缓了语调,他甚至在脸上挤出一些笑。他说你这是干啥呢?你 我一无冤二无仇,何必这样。你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刘叔气更大了,他说放屁, 你狗日的睁开眼看看,我是来讹钱的吗?我是替我侄儿还有工地上的民工来要钱的。 该多少还多少,一分不多要。老板笑得更灿烂,说我佩服你,佩服你的为人,如果 是你来要自己的钱,也许我不会给。但你替别人要钱不惜冒危险,这样的人我佩服。 这样好了,你把本本留下,我这个月就叫下面把他们的钱结了。你也许不知道,我 看着家大业大,也有周转不开的时候。不过我说过就算数,再怎么着也把这笔钱付 了。 刘叔把举得高高的烟灰缸放下,烟灰缸沉甸甸的,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钝重的声 音。刘叔看到老板的脸刷地白了,趁老板还在愣神,刘叔快速地走了。 才走到楼梯口,刘叔听到了一群人咚咚的脚步声。刘叔知道老板已经打电话给 保安了,保安飞速地冲上楼。刘叔冷笑了一声,拔起腿就飞快地朝楼上奔,他跑得 飞快,好几次踩塌了楼梯,把脚崴了,他也顾不得疼,狠命地跑。终于到了七楼, 到了铁梯那里,他纵身上了铁梯。等上到楼顶,刘叔就放慢了脚步,他甚至是很从 容地走到楼顶的边缘上的。楼顶的边缘砌了一圈两三尺高的坎儿,像低矮的围墙。 刘叔跨上坎儿,从容地坐下,从容地从随身带的挎包里拿出自己的破棉袄,他将破 棉袄套进西装,还用一根绳子扎得紧紧的。这样,他就感到暖和点了。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冲上楼顶来了,那里面有保安也有像员工样的 人。他们气喘吁吁爬上楼顶,他们也不再跑,得意地笑着说哈哈,你狗日跑呀,咋 不跑了?今天你狗日的倒血霉了,你落到我们的汤锅里了。刘叔有点紧张,他知道 如果被他们抓下来,他不光要不到钱,一顿黑打是免不了的了。刘叔望着楼下来来 往往的行人,谁也没发现楼顶上坐着一个人,他们忙着自己的事儿,匆匆而过。刘 叔感到头晕,感到紧张而恐惧。刘叔在楼顶大喊,张振兴,你杂种在哪里。刘叔才 喊的时候,我就从街对面的一个小面馆里蹿出来了,我和刘叔约好了的,他一出现 在楼顶,我就在楼下大喊有人要跳楼了。有人要跳楼了。在那家小面馆里,我要了 一碗面,慢吞吞地吃着,其原因是我需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这碗面我几乎是数着根 儿吃的,如果是平时,我几口就扒下肚里去了。尽管吃得慢,还是吃完了,我只得 厚着脸皮坐在里面。老板几次用眼睛狠狠看我,我也假装不知道。其实,我的眼睛 一直盯在楼顶,一刻也没放松过。瞪得眼睛都酸了,才看见刘叔的影子。一看见他 的影子,我就飞快地冲出去,他是心急了,他才喊出第一声,我已经在下面跺着脚 喊,有人要跳楼了!有人要跳楼了!我喊得声嘶力竭,喊得无比悲痛。真的,我心 里真是无比的愤怒,无比的悲痛。听到我的喊,街上的人立即停止了走动,四面八 方的人,潮水一般向这里涌来。过往的司机见这么多人飞快地朝这里跑,立即停了 车,问出啥事了?出啥事了?前面的司机一停车,后面的也停下了,又有车横加塞 儿,街道立即堵得水泄不通了。这栋楼的下面像畅流的河道下了闸,人流、车流立 即堆得密密实实。所有的人都将头昂得老高,朝楼顶上看。无数的头像被无数的无 形的绳子吊着,企鹅一般齐刷刷地把头仰向天空。 刘叔在喊出那一声时,冲在最前边的保安已接近他的身边,他们拼命朝前扑, 企图抓住刘叔。刘叔怒目圆睁,一脸凛然,声音尖厉而决断,说谁敢再朝前走一步, 我马上就跳下去,死给你们看,死给下面千千万万的人看。保安吓呆了,他们怕刘 叔真的跳下去,这场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惨案,他们就成罪魁祸首 了。况且,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跳下去,被摔得血肉横飞、脑浆四溅、鲜血淋漓, 他们的良心也不忍。他们被刘叔的怒吼和刘叔的行为镇住了。他们呆在那里,进也 不是,退也不是。刘叔脸色铁青,刘叔声色俱厉,他变得无比威风,无比果断。他 朝他们喊,转过身,退回去!那几个保安犹豫了,拿不准该咋办。刘叔说你们退不 退?再不退我就跳下去。退,退。去叫你们老板来。 老板其实已经来了,但他得知刚才在他办公室里的这个人不但没被保安捉住, 还跑到楼顶,他就意识到要出事了。他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额上的冷汗一层层渗 出来,他连揩也忘了揩。老板是何等精明之人,他知道一旦这个人跳下楼去,一旦 摔成肉饼,他的这个公司就完了。有人乒乒乓乓地敲他的门,在门外大喊经理,经 理,不得了了,有人要跳楼了,你快出来!他镇静了一下,决定不出去,他知道他 一出去这事就拴在他身上了。门外的人敲不开门,嘟囔着,咦,太怪了,今早经理 一直在的嘛。说着踢踢沓沓走了。他举起电话,给一个副经理讲话。他说这事我不 宜出面,你对任何人讲都说我在对面办事。你去处理一下,千万不要出事。副经理 是他的心腹,自然不敢推辞,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这事怎么该自己出头呢? 他问咋处理呢?你要给我个原则,交个底。他说你看着办,总之就是不能出人命。 交代完,经理悄悄溜出来,从另一道门溜下去,悄悄走了。 就在经理打电话的时候,我也正在忙着给报社、电视台打电话。我怕他们听出 我的声音,故意憋着用普通话说。我说在本市某条街某个地方某栋楼,有个民工爬 上了七楼楼顶,要跳楼了。听说是为了讨工钱爬上楼的。报社和电视台一听到这个 消息,觉得事情非常重大,接电话的人分别向他们的领导作了汇报。领导听了汇报 也吃了一惊,立即打电话向市里的领导汇报。市里的领导觉得事情重大,立即指示 派出一位副秘书长带人去营救,做好工作,千万千万不能出差错。人命关天,我们 是以人为本的,救人第一。副秘书长接到命令,立即打电话给公安、武警、消防, 让他们带着气垫等物在楼下准备,作好救护准备和维持好秩序。又立即打电话给这 家公司,让他们一定要做好耐心细致的工作,稳住这人的情绪,出了差错,拿他们 是问。接着,他带着秘书,匆匆乘车而去。 到了那里,一条街都被堵塞断了,副秘书长的车开不过去。他拿起手机就拨, 命令公安、交警采取紧急措施,立即将车疏散,不能造成交通堵塞。等不得将车疏 散,副秘书长弃车,在一干人的簇拥下匆匆登楼。 副秘书长上楼之前,劝说的工作已经做了好一阵了。楼顶上站了不少人,但都 站得远远的。他们屏心静息,神色紧张,空气紧张而凝固。只要有谁朝前走一步, 刘叔就将身子向外倾斜一下,大家就同时啊的惊叫一声。副经理站在前面,这位副 经理是文人出身,在公司做宣传策划工作,极会讲话的。他语调柔和,声音善良。 他说这位老乡,请你离开现场,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好商量。我知道你是农村出来 的贫寒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跳下去了,摔成肉饼了,你的妻子儿女,你的老父 老母看到会作何感想?你不对你负责也要对他们负责呀。刘叔那时已在寒风中冻得 瑟瑟发抖,肚里又饥又饿,身子发软。他朝下面一看,下面是个空的半圆形的水泥 地面,看热闹的人自觉地将那儿空着了,好像故意留个地点让他表演似的。七层楼 看上去确实叫人头晕,叫人心颤,如果真的摔下去,在接触地面的时候,肯定会发 出一声闷闷的钝响,脑袋肯定开了花,像一个装满红的物件的东西,一下就击碎, 将白的脑浆红的鲜血,混同着头盖骨四处迸溅。刘叔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上 触电似的抖了起来。他赶紧收住目光,两腿不自觉地紧紧夹住挡墙。他细微的变化 被副经理看见了,副经理立即判断这人是个怕死的人,不会真去死的。但他仍然很 慎重,任何事情都有变数,有的大的事故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是一种失去理性的冲 动。副经理声音更加柔和,更加诚恳,更加刺中他的要害。其实谁不怕死呢?其实 刘叔真的不想死,他过去为讨一笔钱用砖头把脑袋拍破了,把额头上剐了个大口子, 鲜血淋漓,抹了一脸,那个人吓得赶紧交钱。但那时刘叔也没想到死。刘叔这次是 有计划的,他按计划办事。刘叔问那人你是谁?你能做主?副经理立即说了身份, 并再三表示可以做主。刘叔一听是副经理,就感到受了骗,他的经验告诉他必须是 经理出面。刘叔说去叫经理来,我不和你谈话。说着身子又向外斜了斜。副经理立 即拨手机,但经理的手机已经关了。副经理在心里骂,这杂种,平时人五人六的, 这阵躲在尿罐里去了。副经理稳住神,假装在手机里和经理对话,好、好,就按你 的指示办。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收好手机,副经理说老乡,我们经理委托我全 权处理,你将你的名单拿出来,一共有多少人,每人欠多少,合计多少。我这就去 叫人取钱。 刘叔开头一阵狂喜,心想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费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劲,总算 解决了,一切都那么圆满。刘叔刚要挪动身子,他又觉得不对。怎么经理那狗东西 不出来?这里面有没有诈?他的经历使他多了个心眼。他想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 记者为啥还没来呢?公家的人为啥还不见呢?有这些人在,他就不怕陷入陷阱了。 他重新骑上挡墙,任寒风不断地吹。副经理长长地叹口气,一切都白弄了。 正在这时,楼梯口呼啦啦地闪开了,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记者从那里冒出来 了。他们有的拿相机,有的扛摄像机,冲着他又是拍又是摄的。正当他们拍得卖力, 摄得起劲的时候,正当他们动员他下来,苦口婆心地说了一番话,什么要珍爱生命, 不要莽撞,我们支持你,理解你,你的问题会圆满解决的时候,刘叔就坡下驴,见 好就收,已经跨下挡墙的时候,副秘书长一群人已经上来了。而楼下呢,紧张的救 援工作已经开始了,消防队的人已经在下面支好了气垫,警察已把围观的人疏散到 楼下空地的外边,随时准备接应。一辆急救车也在哇啦、哇啦叫着等待救护。副秘 书长见人已经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大步地跨过去,紧紧地握着刘叔的手, 说你这老乡,你这同志,有啥想不开,有啥解决不了的事嘛。你要相信组织,有事 及时反映,不要随便就轻生嘛。副秘书长的手好大好宽好温暖,他的话语好诚恳好 感动人。刘叔心里一阵发热,眼泪忍不住涌上心头,他想讲什么,却一句也讲不出 来了。 这一次,刘叔不但顺利地要到了工钱,毛发无损地回来,副秘书长还和他座谈 了15分钟,送了他一套厚厚的衣裤和厚厚的军大衣。刘叔在穿军大衣时,副秘书长 还动手为他扣好了大衣纽扣,照相机、摄像机啪啪响个不停,副秘书长慈祥的笑容, 刘叔不知所措和感激不尽的表情,全部被摄入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