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夜之间,刘叔成了名人。他在七楼顶上茫然无措、浑身发抖的镜头,他和副 经理对话的镜头,七楼下作紧张救援,疏散围观群众、铺气垫的镜头,尤其是副秘 书长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他表情激动,潸然泪下,像遇见失散多年的亲人时的镜头, 副秘书长和他亲切交谈,亲手为他扣棉军大衣纽扣的镜头,深深地映在了这座城市 的观众眼中。报纸也以很大的版面,刊载了民工讨钱维权的文章,刊载了刘叔的好 些照片,当然最醒目的,还是副秘书长和他握手的照片和为他扣纽扣的照片。民工 们买到报纸,互相传看,刘叔成了他们的英雄。 在我们工地,刘叔成为一个具有轰动效应的人物。大家彻底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对他尊敬有加。他依然是那样沧桑,依然是那样猥琐,走路依然佝偻着腰,见到一 个塑料瓶或者一张废报纸,依然会把眼光及时送出去锁定。但大家却更加尊敬他, 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和他打招呼,老刘,吃饭了没?老刘,给我们讲讲,那个胖胖 的大领导跟你讲了些啥子?老刘,啥时候将大领导送你的军大衣穿来看看嘛,那大 衣厚不厚实?热不热乎?人家大领导还为你扣过扣子哩。刘叔走到哪儿,都有人递 烟给他,有人将茶叶泡得酽酽的罐头瓶子递给他,给他让座,吃饭还不让他排队, 非要把他扯到前面去打饭,甚至有了什么烦难的事,排解不了的事,两个地方的民 工打架调解的事,都要请他。也是日怪,刘叔还是过去的刘叔,他讲话的水平也并 未提高,他说话也不见得就说在点子上,使人心悦诚服,但他现在稳稳当当地一坐, 慢条斯理地话一说,事情就解决了。大家都听他的,都觉得他就是有水平,就是有 说服力。有排解不了的难题排解开了,有烦心的事不烦心了,要打架的人不打架了, 粗糙的手握在一起,水烟杆从这双手递到那双手,烟气氲氤,气氛融洽。 在我们住的那个工棚里,刘叔受到的尊重更是非同一般。过去嘲笑他挖苦他看 不起他的人,态度全变了。原来他的床是靠近门边的,进去出来的人少不了都要磕 一下撞一下的,尤其是寒冷的夜晚出去屙尿的人都要打开门,寒风直躯而入,冷得 他睡着又醒过来。还有的人连门也不关,任它开着,任风吹着,刘叔冷得受不了, 只得自己光着身子去关。现在,大家非要把他的床换在中间,且床的两边留的空地 也比别人宽了许多。每天吃完饭,大家牌也不打了,牛也不吹了,听他把这件事的 前前后后讲个遍。这事本来是够复杂的、细枝碎叶的事,一连贯起来,还真的精彩, 像看电视连续剧,一集接一集的。像听评书,一章接一章的。有的人还叫我将它整 理加工出来,像小说一样好看。可我哪敢呢?我的那点文化,是胜任不了的。在我 们工棚里,最受气的现在要数周顺子了,他不是隔三岔五地敲打刘叔,要用手掌心 煎鸡蛋给刘叔吃吗?好吧,现在人家真的将钱要到手了,还上了报纸,上了电视, 你就煎吧,不煎就是牛养马下的。周顺子将头夹在裤裆里,任你怎么嘲笑就是不敢 抬头。有时讲得受不了,他就想溜出工棚,但早有人将他挡住,让他继续接受大家 的嘲笑。倒是刘叔不忍心,说算了算了,我还要感谢他呢。不是他这样相逼,我还 不敢这样做呢。周顺子受到鼓舞,从裆里抬起头,说我是不该这样讥讽,看不起人。 你们呢,你们不也跟着起哄?这样一说,大家都不好意思起来。 现在的刘叔,外表和过去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样的内敛,那样的平静,但他 内心里的变化其实是很大的。在他眼里,天是蓝的,蓝得人的心里好温暖,好舒畅 ;地是平的,高楼在他和其他人手里不断变高,变漂亮;人呢,个个都随和,都善 良,都热情。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尊严,感到了自己的价值,感到了受人尊重的美 好。日子再苦再累,他也乐滋滋的。日子再紧再穷,也一步一步挨过来。女儿快毕 业了,学习优良,人也出落得漂漂亮亮的,他感到了日子的充实、未来的美好。 可是,生活毕竟是严酷的,打工毕竟是艰辛的,打工的日子,毕竟是沉重、沉 闷而又单调乏味的。刘叔索工钱的事,热闹一阵,渐渐地就被大家淡忘了。打工人 的心被粗粝的生活磨得粗粝了,打工人的生活,被各种各样的艰辛、烦难缠得紧紧 的。下了工地,大家又用打扑克,说闲话,说男女之事来打发日子。大家对刘叔的 态度,渐渐恢复到从前,只是不再随意嘲弄他,只是不再随意和他打赌,知道他的 脾气是很执拗的,这种闷声不响的人,会做些你想不到的事的。 日子漠漠的,心也漠漠的,刘叔感到有些失落,有些无聊。但他毕竟是打工的 人,他不会也不可能有空闲去伤感。日子就这样重复着过去。 半年后,我们在的这个工地也同样发生了拖欠工钱的事。开头,老板每月支付 我们一半的工钱,说资金周转困难,等资金缓解后全部补齐。接着,是一个月两个 月的不发,最后干脆停发了。作为民工,对于公司资金的情况自然是不知道的,他 们最大的感觉就是没有钱寄回去,家里的地就种不好,娃娃无钱上学,人病了就硬 撑着。家里告急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各种各样的坏消息弄得他们心烦意乱。他们以 庄稼人的耐心向工头诉说、求情,他们卑贱的态度使人觉得是他们欠了人家的。就 是这样也要不到钱。在这个时候,大家一致想到了刘叔,他们想他既然为别人都能 要到钱,为自己和自己工地上的工友要钱,更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和他们一样,刘叔内心也是很焦虑的。他的婆娘生了病,几个七大八小 的娃娃都在读书,尤其是大女儿更到了毕业的紧要关头。那段时间能借的地方他都 借了。可他不愿意再出头,他有些心寒,大家对他不再是那么尊敬,甚至有人说他 那次去要钱是得了好处的。人家答应要回后给他多少多少。不图锅巴吃,不在锅边 转,哪个憨到既不要钱也不要命的份上。这些闲言碎语都伤了刘叔的心。刘叔想有 本事你们去要,这么多人站在哪里也是条坝了,堵水也要坝一坝了。 刘叔最终还是答应去了,他经不住大家的苦苦哀求,经不住一次又一次的缠磨, 更经不住大家对他的恭维。这次,连周顺子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说这事放在啥人 身上也不行,他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行。只有刘哥,人仗义、有胆识、有谋略。 人多咋啦,人多也是一堆狗屎,我自己也是狗屎,除了臭烘烘地瞎胡闹,球事也办 不成。刘叔拿足了架子,也充分享受了大伙的恭维和敬戴,头脑一热,答应去了。 刘叔答应去的那天,大家凑了份子,在那条巷的大排档为他饯行。去的人实在 太多了,一条巷子被他们占据了半条。大家簇拥着他,像簇拥着出征的英雄。他们 在街上神气活现地走着,路上有的人认出了他,指指点点,说这不是电视里要跳楼 的那个民工吗?这不是市里的领导和他握手,帮他扣纽扣的那个民工吗?大家听了 很高兴,很自豪,对过路的人讲就是就是,他就是你们认出的那个人。刘叔听了, 心里暖暖的,一股豪情涌上心头,说走快些,今晚不喝醉就别去。 这次去讨工钱的过程和上次基本上是一样的,由于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行动 就简单多了,仍然由我负责和报社、电视台联系,由我在紧要关头给他们打电话。 至于老板住的地点,老板的行踪,也是弄清楚了的。这么多民工,一齐出动就少许 多事。至于整个过程,所有的细节,刘叔又和我反复商量,反复推敲。由此看出刘 叔的细心,也看出他的担忧。只是我们的动静太大,又是聚会又是吃饭啥的,老板 有了警觉,第二天去时扑了个空。 连续几次的扑空,使事情到了低迷状态,大家又愤怒又无奈。刘叔反而很沉静, 劝大家不要再嚷嚷,好好干活,该咋干还是咋干。大家看着他莫测高深的样子,依 了他。工地上又是一派旧模样,大家连门都不串了,要工钱的事也不再提。 这天刘叔叫住我,说老板出现了,让我叫上大家,迅速赶到老板在的地方。刘 叔交代说堵住老板,堵住他公司的人,如果他们跑了,去就没作用了。工地上的工 友听到消息,丢下手里的工具拔腿就跑,见我们跑,工地上的监工和包工头就赶了 来拦阻,拦阻不住,他们就拿出手机要打。刘叔说下了他们的手机,看住他们。这 样,这几个人不但没拦阻大家,反而被截留在工地了。 关于这次行动的过程,由于和前一次大体相同,我就不赘述了。所有的细节, 都按事先设计好的推进。唯独在关键点上出现了戏剧般的变化,这一变化,使刘叔 处于进退维谷,生死两难的境地。 情况是这样的。刘叔和我们一起到了公司,刘叔强行冲上了楼,老板和他的副 手们全部被堵在楼内。老板遇到这样的事同样的焦虑,他在办公室内转来转去,他 感到事态的严重,但他手里确实没有钱。这个老板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把摊子铺 得太大,工程虽然被他拿下了,但款项一时拨不下来,他就拆东墙补西墙,有点钱 都用在购买建材上了。民工们堵住他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和几个人周旋,那几个 人也是来向他索债的,其中有个人就是我原来干活的那家公司的副经理,老板向这 家公司赊借了一批钢筋、水泥,老也还不上,这位副经理受经理的委派上门来索要 了。这位副经理和老板是朋友,情面上很放不开,但经理的指令又不能不执行。正 当他们扯来扯去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老板急得额上冒汗,转来转去想不出法子。这 时副经理开口了,他说你急啥子?别看他们搞得挺悬乎的,没事。老板说咋没事, 上次你们不也一样着急,不也把钱一分不少地给人家了吗?副经理说我说没事就没 事,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帮你一把。不过,你得给我个面子,先想办法把我那里的 物资还上。老板点头如鸡啄米,一定,一定。你说怎么先把这事摆平? 副经理旋即开了门,他们一行人朝楼顶奔去,所有的情节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场地变了,人员变了,这里的楼层也比上次多了一层。楼下人声鼎沸,汽 车喇叭响个不停,楼顶上站满了公司的员工,刘叔依然穿着上次那件开花绽絮的烂 棉衣,其实天气不冷,节令刚到秋天,他是吃够了上次冷得要命的苦,凭经验穿上 的。他依然骑在挡墙上,依然是一副随时要跳楼的样子,但细心的人可以看得出他 身子的重心是朝墙内倾斜的,墙内的那只脚绷得很紧。 这家公司的老板脸色刷白,汗水不断渗出,他的助手递纸巾给他也忘记擦,纸 巾被他捏成紧紧的一团。他的脚刚刚挪出去,就被副经理一把拽回来了。副经理说 别去,听我的。老板不发指令,其他人也呆呆地悄无声息地看着。刘叔将眼睛的余 光朝这边瞟来,他看到的是一堵没有声音不会动弹的墙,这时他在墙上已经骑了一 些时间了,骑在墙上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墙的一边就是地狱,就是张着血盆大口的 深渊。墙是单砖砌的,由于内心的恐惧,他本能地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墙内的腿上, 把劲攒在腰上,这样的姿势一会儿就使他很累了,脚和腰又酸又涩,尤其是他还必 须装成身子向外倾斜的样子,这样就更累,又酸,甚至出现了疼痛的感觉,甚至开 始麻木。这种状态使他更为揪心,他怕自己稍微一分神,就自个儿摔下去,那就真 是冤大头了。 突然,下面和上面的人同时发出一阵尖叫,上面和下面的人都本能地朝后退, 一样黑乎乎的东西朝天上飞下来了,人们以为是刘叔跳下去了。等回过神才晓得是 他身上披的那件黑棉袄被风吹了掉下去了。在掉的那一瞬间,老板脚一软,差点一 屁股坐在地上。刘叔呢,同样惊得脸色苍白,冷汗汹涌而出,眼里尽是惊恐,身子 不由自己地斜向了墙里。大家都惊得尖叫,只有副经理稳稳站着,脸上是讥讽的冷 笑。他说看到了吧,这个人是不会跳的。你们看他的脸,看他的眼神,看他向里倒 的样子,真要跳,会是这种样子?大家听了他的话,再细看,果然如此。 此刻,刘叔内心惊恐交加,心急如焚。他太希望记者们快些来到,更希望市里 的大领导从天而降。但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记者没来,大领导更没来。市里不是没 派领导来,市里同样很重视,市里仍然派那位副秘书长来,领导们觉得这位副秘书 长处理突发事件有经验,上次就处理得很好,还得到表扬。市里的领导还指示他搞 些调研,认真研究拖欠民工工资的现象,研究对应措施。没想到对应措施还没出台, 又发生了一桩民工要跳楼的事。副秘书长接到任务时他正在本市一个县搞调研,接 到任务他立即乘车上路,不断催促司机开快点,司机把车速开到最高挡,没想到上 高速路时前面发生了车祸,所有的车都被堵住,他坐在车里怎么急也开不了车。 刘叔感到时间已经凝固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刚才棉衣掉下去使他感到恐惧, 感到无助和无奈,他空白的大脑里随即浮现出血淋淋的画面,这个画面已经困扰了 他许多日子,常常在他睡梦里出现。他在这个血淋淋的画面中看到了自己五官变形、 狰狞可怖的样子,看到了自己的脑袋摔碎、红白相间溅满一地的样子,还看到了骨 碎筋断、像烂柿子一样摊在地下的样子。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木怔怔地坐起来抱 膝发呆。刘叔还想起了大女儿的信,大女儿从报上知道了他要跳楼的消息,当即打 了长途,在电话里哭得几乎咽气。随后又写了长信,信写得痛彻肺腑,泪水把字融 化了,以至于许多字都看不清。想到这些,刘叔内心更加凄楚,更加疼痛,更加悔 恨,他急切地盼望记者和大领导,比困在矿井里遇难的民工还迫切。 双方的对峙就这样僵持着,空气紧张到随时都会爆炸,这是一种胆略和心智的 较量,是一种定力和毅力的较量,是一种用生命作赌注的较量。刘叔渐渐支持不住, 他的精神正在一丝丝地剥蚀,他的精神失去支撑,几近崩溃。支撑他精神的就是领 导和记者的到来,他的赌注是押在他们身上的。他不晓得那位领导也正心急如焚地 往回赶,他不知道记者其实已经来了,但被堵在大门外进不来。由于不可知的因素, 他的精神渐渐溃塌,他怕死的表情求生的欲望已经非常明显地显示出来,就连紧张 万分的老板也看出来了,就连将心悬着的围观者也看出来了。老板的神经松弛下来, 他摸出烟来,递了一支给那位副经理,亲手为他点燃,自己也悠闲地抽起来。副经 理抽着烟,咋样,老兄,我说过没事的。其实上次我已经看出他的怕死来了,他是 用死来吓人的。围观的人松弛下来,人群里有了声音,抽烟的、讲话的、跺跺站木 了腿的都有了。有的还弯弯腰,踢踢腿,捶捶臂膀敲敲背。人们从紧张,惊恐中回 过神,脸上出现了轻松甚至戏谑的表情,像看猴戏一样看着刘叔。刘叔在人们嘲笑 的声音里脸色更加苍白,汗水不断涌出,眼里出现了惊恐和乞求的内容。他的身子 颤动起来,这种颤动一经开始就不可遏止,越抖越凶,以至于他的身子基本上已倾 斜到墙内,让人看着就像一只煮熟的烂虾。 分寸把握得极好的副经理开口了,他声音冷冷而又充满嘲笑意味,说,跳呀, 别愣着不跳。我们还等着看你的表演哩。我们还等着看你摔成肉饼,我们好上法庭 去领罪哩。刘叔心如刀绞,羞愤万分,但他却更加紧紧地抓住了挡墙。随着副经理 的话,房顶上的人喊起来了,跳呀,怎么不跳了?你不要装死狗了,要跳就爽快点, 我们等不得了…… 刘叔的头像受到什么东西的重击,他的头嗡嗡作响,疼痛得丝丝入骨缝,他的 心在流血,流得他虚弱无力、万念俱灰。巨大的屈辱感和强烈的求生愿望交织在一 起,跳呢,还是不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