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贴了地从场坪里漫过来,将雷杰洪的遗像掀起一只角。冯巧娟拈着糨糊过去, 揭开那角狠抹了几刷子,然后用手按按,又连拍了几下。拍打声似乎惊动了像片上 那人,男人微笑着,不动声色。冯巧娟倒退了几步,感觉到指尖腻腻的黏,但她没 顾那些,眯了眼看丈夫的那张像,端端正正,不偏不倚。风还漫起,但已经无济于 事,丈夫微笑着,一如生前。冯巧娟满意了,她抹一把额上的汗。听得寂静里咚的 什么响了一声,是婆婆,盲瞎了两只眼的婆婆又把什么碰倒了。冯巧娟回过头来, 看见女儿小凤牵了婆婆。婆婆眨巴着浑浊的眼睛,站在墙角黑地方努力而徒劳地往 这边张望。小凤才五岁,不谙世事,她说着话。 “婆把盆给碰了,妈。” “碰了碰了……婆眼看不见……” “爸在墙上,爸那么大的脸,爸看着远地方……” 冯巧娟说:“嗯,爸看远地方……”冯巧娟觉得一股酸酸的什么涌上来,忍住 了没让泪滚落下来。好在女儿小凤没再说下去。隔墙漫来了一阵猪的惨烈嚎叫,那 声音吸引了小凤。她撒开婆的手跑了出去。婆现在扶了那竹椅坐了下来,婆没说话, 这老人向来寡言少语。冯巧娟扯过条凳坐在婆的身边,她想跟婆说会儿话,才要张 口,感觉两指间黏糊的有些不适,轻步去了墙角,那儿有盆水,她把手放水里濯洗 着,发出“哗啦”的细碎水声。猪的嚎叫已经停歇,那边叮铃当啷的什么响着。 那是老贵他们在忙碌,老贵是村长,老贵说:“杰洪是为大家死的,得像老辈 人样做场酒,请四乡八邻的人都来祭祭。”做酒是客家人规矩,老辈上有身份人过 世,都做酒,大家聚一起祭奠。 冯巧娟说:“杰洪他不喜欢声张。” 老贵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不是杰洪的主意,这是全村人的主意哩。” “杰洪生前不声张,难道就不能声张一回?这种事情,是英雄壮举,要大张旗 鼓声张。”老贵说。 冯巧娟就不作声了,她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做就做一场吧。她想,村长说得也 对,丈夫堂堂正正了一生,也就让他张扬一回吧。 冯巧娟来到场坪上,几个男人在井边忙碌,那个刚屠的猪被刮了毛呈一种人的 白来。冯巧娟踏着那邋遢的猪毛站在那儿,死猪脖颈刀口地方还在渗着血,血水拉 出几根红道道。她愣了一下,眼前涌一片浑浊。冯巧娟小心地跳着,跳过那些血糊, 弄出很响的声音也跳出一种好看的姿态。她想有人会跟她说句什么,可没人跟她说 话。那些男人埋着头聚精会神于手上的忙碌。她觉得那些血糊有些碍眼睛,不只是 碍眼睛,简单就是一把针,被人扎在她的心上,她皱了皱眉头,用手在半空里拂了 一下,几只苍蝇嗡一下飞起。冯巧娟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四周,没吱声,把那只提桶 拎起来,将桶绳的一头一下一下缠在自己的右掌上,她做得很从容,甚至拉了拉试 试那绳的松紧。然后将桶放下井去,在离水里尺多的地方将桶颠了几下,那桶斜扣 在水里,倾侧了一下,满满就一桶水了。冯巧娟用力将水拎了出来。哗一下倒向那 些血污。 男人们放下手里的活看着这个女人的动作,水冲荡着那些血道道,红红的血就 稀释了,成了淡红的一汪水,水顺着微斜的井台流入那道沟渠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男人们还是没作声,默默看着那女人忙碌。他们的视线里,女人喘着气,胸脯 起伏着,有汗从额角渗出来,渐凝成一些珠珠,豆粒一样坠下。后来他们发现那不 只是汗,那是泪珠儿,泪不断地从女人两眼里涌出来,默无声响地掉下来,摔碎在 坚硬的水泥井台上。 男人往老贵那边看。 老贵憋不住了,老贵“咣”一下把手里那刀扔在屠案上。 “娟哎!”老贵喊了一声。 “你冲不净的,弄完了事再冲不迟。”他说。 “哎哎,要冲我们来冲,我们来收拾。”他高声说着。 冯巧娟没有说话,她依然做着她的动作,很执着的样子。 “哗!”一桶水又泼在井台上,溅起一汪白色水花。 冯巧娟终于把那井台冲得干干净净,她有些累了,站在那儿,长长地舒了一口 气。她把头昂起来,看着那片天空,那片天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