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贵叫人在祠堂场坪上摆了二十八张桌。然后叫几个后生去四乡八邻送“讣告”。 老贵喊那东西叫讣告,说城里有头有脸的人死了都有个治丧委员会,咱也给杰洪弄 一个。老贵就张三李四地点了几个后生的名,说我是主任,你们几个就是委员了。 后生们忙不迭地应着。好好,老贵叔你吩咐。老贵就有条不紊地给大家派事情,搭 灵堂点香烛,往四乡八邻跑送“讣告”,然后是送雷杰洪“上路”,诸事都做得利 落。送葬回来的那个下午,老贵说杀猪,后生们就忙了屠猪;老贵说下网起鱼,后 生们就跳到塘里张网捞鱼;老贵说打鱼丸肉撮做八大碗,后生们就下厨各自忙碌; 老贵说搬桌子搬桌子,坪上就摆满了桌子长凳…… 摆酒当然是为了祭奠,但老贵却有另一层想法,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脑壳常 常转得与别人不一样,常会生出新点子。他想,把村人召集在一起,把周边四乡八 邻有头有脸人物召集一起,他有个事想跟大家说。老贵是一村之长,他得为村里人 着想,雷杰洪毕竟是为救村人舍去了生命,上有老下有小的,一个冯巧娟瘦瘦小小, 小的才五岁,老的瞎着病着。这么个家今后怎么撑下去?老贵的心思在于,弄这么 个酒席,让大家明白这一切,其实大家何尝不明白?老贵就是想让大家捐钱。乡里 已经表示,要给雷杰洪的家人一笔抚恤,毕竟是见义勇为,这种行为要鼓励。但乡 里县里那些抚恤有限,老贵就想让大家也都出一点,但出一点得要氛围,这么个酒 席能有好作用。老贵就是那么想的。 老贵坐在首席上,那儿有乡长什么的头头脑脑的人物。那也摆了一副空碗筷。 八大碗都上了桌,热气拂起,扑面的一种香味。 老贵站起来,往杯里倒了一杯酒,“大家倒上酒。”他说。 众人也站起,有人往各人的杯里倒满了酒。 老贵把酒杯举过头顶,众人都盯看着老贵手上的那只杯子,老贵的杯子从他的 额头掠过他的鼻尖而后是下巴缓缓移动,绕了自己的腰间呈半圆往地上洒着,嘴里 叨叨:“杰洪呀。你安心上路,家里事有我们大家,你放心!”众人黯然,都默站 在那儿。老贵说:“乡长,你给大家说几句吧?”乡长说:“我不说什么了,雷杰 洪是你们村的骄傲,也是我们乡的骄傲,我们纪念他就是要向他学习……我倒是想 看看他的家属冯巧娟哩,她人呢?” 老贵往四下里看去,没见着冯巧娟,他想,是呀,巧娟哪儿去了?老贵往小民 那儿使了个眼色,小民颠颠地离席去找冯巧娟了。 老贵跟乡长说:“冯巧娟怕是悲伤过度歇去了,我看我们吃我们的吧。” 乡长说:“哦,歇去了,那就让她歇歇吧。我们吃我们吃。” 这酒喝得有点那个,当然这不是纯粹的白喜事,白喜事是上年纪老人过世做的, 活到一定岁数是喜事呀,可雷杰洪还年纪轻轻。村人都不明白村长老贵为什么要坚 持做这场酒。酒这东西一闷喝就喝不出名堂,也上不去量,喝平常三分之一也就晕 乎起来。最早显醉态的是老贵,老贵说:“喝喝!杰洪不在……记得不,杰洪好酒 量,杰洪要活着哪你们这样喝的?喝喝……”又喝了几盅,老贵牙齿就像上了胶, 说话含糊不清了。 “杰洪是为了村里人把命丢的是吧?……杰洪要是不喊那声,今天喝酒的里面 就少了十几个也难说的了……”老贵说这话时眼红红的,村人没见过老贵这样,老 贵的酒量是村里最好的,他怎么就像喝高了?再说没人见老贵哭过。他是哭还是醉 了?人们想。 “人得有良心是不?……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走了,可家小还在……” 他说。 “顶梁柱不是?……安洪呀,你说哩,一座屋没顶梁柱不行是吧,一个家没个 男人,这日子就过得艰难了……”他说。 叫安洪的那男人点着头,他茫然地看着老贵,其实众人都大了眼茫然地看着老 贵,觉得老贵非同寻常。 老贵是不是真醉了?老贵今天怎么了?人们看见老贵从兜里掏哇掏的像掏着什 么,半天掏出一沓钱来。 “啪!”老贵把钱拍在桌上,“我给杰洪捐上些钱,是我老贵的一点意思。” 乡长笑笑,说:“好好,社会主义大家庭,就是要有这风气,互帮互助,和谐 社会嘛……更别说咱们的雷杰洪还是见义勇为的英雄,不能让英雄流血家人流泪… …我也来上一份。” 乡长还真掏出些钱来,“这是点心意,乡上还会给雷杰洪家专门一笔抚恤金, 还会向县上给雷杰洪申请见义勇为称号。” 有人明白了,老贵执意要办酒席其实为的就是这个,人们中有人心里嘀咕着, 他们不是不愿意,他们想着自己的心事。但到底老贵和乡长都带了个头,又是这么 个境况,人们都多少掏出些钱来。 老贵说:“好好!大家把钱搁自己碗边,安洪呀你们几个拿个本来……计个数 计个……”老贵说着,突然就把话停住了。他看见冯巧娟了。 冯巧娟出现在祠堂老墙那儿,老墙墙根处长满苔藓,像人刷上的一层黑绿。冯 巧娟站在那儿往墙上张贴着一张纸,脚下还垫了一张凳。 老贵朝冯巧娟喊:“哎哎娟呀,你过来,你干什么呢?过来过来。” 冯巧娟跳下凳来,她看了看墙上那张纸,不歪不斜的很端正,放心了,才回过 头来朝老贵点了点头。 “你过来你过来……”老贵喊着。 冯巧娟走了过来。 “你看,大家给杰洪捐钱,大家的心意……” 冯巧娟摇着头。 “杰洪为大家把命都舍了,大家这几个钱不算个事,只一片心意,你收下!” 冯巧娟坚决地摇着头。 老贵还想说些什么,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那人指了指墙上冯巧娟贴的那张纸, 那人才从墙那边来,他过去读了纸上的文字,忙不迭就来找老贵了。老贵眨巴着眼, 看那人神情蹊跷觉得不对劲。他走了过去,走到那面墙旁读着纸上文字。然后走了 回来,朝冯巧娟摇了摇脑壳,“呀,你看你……”他坐了下来,端起杯往嘴里倒了 一杯酒。 乡长走了过去,走到那面墙边,后来村人相继都走到那面墙旁,他们看见那张 纸上的文字,脸上现出惊愕的表情,有人啧啧着,有人脸上表情高深莫测。 那是一张通告,上写:“各位乡亲好友,如有与死者雷杰洪生前有经济来往账 目者,即日起请与其家属联系,以待清理解决。”下面署着冯巧娟的名字和日期。 冯巧娟说话了,冯巧娟说:“各位乡亲,你们把面前的钱收起来,情义我全收 下了。你们也知道杰洪的,杰洪从来不收别人的钱,我也不会收的。不仅不收,你 们也都看了墙上那纸上的字了,那纸上写着的,杰洪借过大家的钱,杰洪走了,但 人死账在。我老公生前欠了人家的钱,我会一分一厘都还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