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乡里的抚恤金来得很快,乡长被冯巧娟那天的举止感动了。他回到乡里如何如 何地跟乡里的干部和县里的领导说着这事。县里有关的领导说:“见义勇为的行为 本来就要大张旗鼓地表彰,不让死者流了血生者还得流泪。更何况这个女同志的觉 悟非同一般,诚实守信,中华民族的美德,好好,要鼓励要弘扬要树典型……” “社会主义新农村,不只是屋新院新村容村貌新,重要的是人的素质,是精神 面貌新。好好,对于这样的家庭,我们就要特事特办。”领导说。 领导一发话,事半功倍,要花上一月两月办的事一天两天就办完了。县上的抚 恤金下来了,一共五万六,乡里又格外拿出一万,凑足六万六。村人说六六大顺, 乡长是不是这意思呀。乡长当然不是这么想的,乡长就是想着要表达一个意思,就 是乡里的意思或者就是他乡长本人的意思。这一万块钱不算什么,就是个意思和姿 态,这很重要。 冯巧娟拿到这份抚恤,真就按她的承诺开始替夫还债。公告贴出几日,并没人 上她家的门,只是那些天,冯巧娟家周边的村人多了,他们把牛拴在离冯巧娟家不 远的溪岸放牧;也有人在周边的某个角落挖土;更多的人是有事无事从周边的什么 地方走来走去。他们有时互相看着,眼里的那东西很微妙。他们的动机很明白,有 人确实也想要那份钱,可却不想起这个头,他们在观望。他们想,这种事不能落在 后面,但也不能走在前头。走在头里那多难为情,众目睽睽,枪打出头鸟;可走在 后头他们也都忧心忡忡,担心冯巧娟那钱还完了。 雷建洪站在那侧身往门外看去,对娘说:“那帮人良心都叫狗吃了,还真探头 探脑往这边觑。” 婆子不说话,只吸着鼻子,脸上表情晦涩不明。 雷建洪轻叹了一口气,看嫂,冯巧娟正在那儿浸黄豆,每天早起冯巧娟要磨几 升豆子做成豆腐挑到街子上去卖,钱虽然不多,但多少能凑些数。雷建洪想,嫂肯 定听到我说的那句话了,可她不吱声。 雷建洪有些累,他想到床上眯一会儿。从早上到现在已经跑了两趟城里了,他 把赚来的钱都塞嫂子手里,一共是六十二块一毛五。冯巧娟从里面拿出五块钱来说 雷建洪你买包烟抽。钱交到嫂手里雷建洪身上就像抽空了一样。他懒懒地接过那五 块钱,进了自己屋子,一侧身鼾声就漫了起来。 其实六六没大顺,那天发生了不少事情。 冯巧娟没让雷建洪睡多久就把人扯了起来,钱有了,她要去还钱,她跟雷杰洪 一样,一定要扯着雷建洪一起去。她拉着雷建洪的衣角,雷建洪黏眉糊眼地嘟哝。 冯巧娟有些不忍,差点就放弃,可一想,今天是第一回,这可非同一般,一定得让 雷建洪一起去。她生拉硬拽还是把雷建洪从睡梦里拉了出来。冯巧娟让雷建洪换衣。 雷建洪睡眼蒙,说:“换衣?” “是换衣!”冯巧娟拎着那身新衣,等着。她自己穿的是件新衣,头发和脸收 拾得干净整齐。 “又不是年节……” “你穿上你穿上。” “是去还人家债,还当是好事喜事不成?”雷建洪嘀咕着,雷建洪正式驾车那 天,嫂子把那车和他都弄里外一新,让雷建洪开着车在村里转了几圈才上路。雷建 洪理解嫂子的意思,那是图个吉利,那是想让村人看看我们雷家还红红火火亮亮堂 堂。可今天是去还债,还穿得像过年一样? “建洪,你换上,听我的你换上。” 雷建洪看看嫂子,看到冯巧娟很执着的眼神,只好把那衣服穿上。 冯巧娟和雷建洪走出了家门,有人注意到了两人的装束,愕然了一会儿。竟然 有很重的咳声响起,那声咳嗽有些含糊,显然是有人刻意那么的,一下唤起那些村 人心底的一点什么,他们琢磨着,很快就琢磨出了点名堂。冯巧娟肯定是去还债的 了,他们想到这点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说什么却不约而同渐围拢了过来。 他们夹道在那条石板古道两旁站着,脸上表情蹊跷含糊。让人看了说不出是种 什么感觉。冯巧娟自顾走着,她没往两边看,雷建洪也学着他嫂子的样子,旁若无 人地跟在冯巧娟的身后。人们以为冯巧娟会跟谁打招呼,冯巧娟和雷建洪都没有, 甚至不跟人对眼神。那些人顿时没了主张,那些人有些纳闷,刹那间方寸大乱,有 点不知所措,尴尬像块脏抹布那样,被什么敷在了脸上。他们想笑一笑,才咧嘴就 现出难看,于是赶紧把那丝笑收了回去。 冯巧娟和雷建洪不管不顾,脚踏在硬硬的石头上,扎实地往前走。 他们一直走到安奇的家。 安奇的家在村子西头。村子西头都是老屋。这些年村人陆续搬出了老屋,村西 那地方就显出些荒败迹象来了,有些老屋屋塌瓦陷,成了些断垣残壁。有人在老屋 里种了些菜,老屋里有百年的老泥,据说那泥肥,果然种的菜和别处的不一样,青 翠可人。也有人在老屋里圈养着鸡鸭或猪,老墙没人住就残破得不成样子。墙角凤 尾蕨和苔藓疯长无度,那些往日里气度非凡的果木,失去了先前的风采,枝杈蔓生, 弄出几分阴森和幽静来。 安奇家没搬,安奇家就被这些残破荒败还有杂乱的草木包围遮罩。 冯巧娟和雷建洪走过那些断垣和树阴走到安奇家院门口时,安奇正在砌墙,那 场大水浸漫过的老墙让人有些忧心忡忡。安奇往墙角砌着石头,然后再用几根木头 支着墙。这活有些费劲,安奇把上衣脱了依然大汗淋漓。他干得有些投入,没注意 有人到来。直到那条狗在他脚边不住地扯他的裤腿,他才意识到有熟客到来。抬头, 看见冯巧娟和雷建洪站在那儿,脸倏地红了。一伸手抓过那褂穿在身上。 “呀!你们来也不招呼一声?” 冯巧娟笑着,冯巧娟说:“本来也不必来的,可安奇你不是上门的呀。” “上门?” “我都贴了公告了,我都给全村人说了。” 安奇说:“嫂子,你说的是还钱的事?” 冯巧娟说:“是呀是呀,我们把钱带来了。” 安奇有些仓皇,“呀呀!不急的不急的……你们雷家遇这么个事,一家老小得 过日子。” 冯巧娟笑了笑,其实她笑时心里叹着一口气,“我的家是有老有小,可关下这 地方说难的哪有难过你们家的呀?杰洪上你们家借钱,我一想起心里就不好过……” 安奇说:“嫂子,你说错了,杰洪从来没上我家借钱,是我找去你们家的。” “对对,不错,是你安奇把钱送上雷家的……” “杰洪哥不肯收,我还真动气了,跟他黑了脸子。” “嗯嗯,是,他不能收的。谁家的钱都能借,可不能借你们家的。” 安奇家也想修栋新屋,村西只剩下安奇一户人家了,住着不安稳不舒服不说, 人前人后的安奇脸上也不自在。安奇一直在攒钱,他在镇上石场打过石头,在城里 工地搬过砖,还跟人去广州深圳闯荡过。苦吃过不少,钱也多少赚了些。去年,安 奇揣着那笔钱回来想做栋新屋,正赶上雷杰洪四下里筹钱买车,安奇说:“杰洪哥, 你先把我那点钱拿去用,这屋还能住个一年两年的。”雷杰洪不肯,安奇真就找上 雷杰洪家,说不让他借钱就是看不起他,脸黑得像你借了他的谷还的是糠。雷杰洪 当时想,借就借吧,也就几月的工夫钱能回来,钱回来了第一笔就将安奇的钱还上。 可雷杰洪和冯巧娟都没想到会出现意外。 虽然出了意外,但还钱的事不能再意外了。 冯巧娟从贴身衣兜里掏出那包,小心地打开,那是一沓百元的票子。 “这里是六千块钱。”冯巧娟说。 “说了不急的。”安奇说着抓起那沓钱就要往冯巧娟手里塞。 冯巧娟没有躲闪,冯巧娟只说:“安奇,你听我说句话。” 安奇手就悬在那儿了,他愣看着冯巧娟。 冯巧娟说:“雷杰洪活着的时候惦着你的新房,这是雷杰洪的意愿,雷杰洪想 看到新屋立起来,他想看到这个。” 安奇把手缩了回来,他无话可说了,他说:“好好,我把新屋砌起来,我立马 就开始做这事。” 雷建洪立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现在才小小心心地说了一句,“安奇哥,我帮你 拉料,你有事吭个声,我帮你……” 安奇眼就湿了,“建洪长大了,建洪成个男人了,建洪能支起这片天的……” 雷建洪小声说:“我能的哩。”他有些羞怯,但听得出他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