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凤摆好了碗,“一只两只三只……”婆子说:“凤呀,你给你妈送条毛巾去。” 小凤闻声就飙起,在架上扯下条毛巾往坡下飞跑。娘果然就在坡下溪岸上往家走, 小凤至今还迷惑不解,婆婆眼瞎,可她总是能在一里之外知道娘的行踪。娘说那是 你婆婆耳朵听到的,眼瞎的人耳精明。小凤半信半疑,她总想从婆婆口里知道这秘 密,可婆婆不说话。自雷杰洪死后,婆子更是寡言少语。婆子整天只忙于两桩事, 一是做饭,二是拜佛。 冯巧娟和小凤进屋时,婆子已经将饭菜摆上了桌子。冯巧娟端起碗,扒了两口, 又放下了。她笑了笑,想让自己的话显得轻松点,“娘,这粥能照镜了。” 婆子不说话,嘴在吸吮着粥水,弄出很响的声音。 “娘,说了不在乎这几个钱的,不能苦了你和孩子。” 小凤说:“我不饿。” 屋里静静的,只听得筷子碰触碗沿的声音。 刘会多就是那会儿来的。婆子支了一下耳朵,没一会儿果然一个脑壳从门洞里 伸了出来。有东西砸在桌上在寂静中弄出很响的一声。是小凤,小凤被那突然伸出 的脑壳吓了一跳,手里碗掉在桌上,桌角就被粥湿糊了一片。 “是你?!会多……你把凤妹子吓着了。”冯巧娟有些奇怪,刘会多这时候上 门来。 “哦哦,正吃饭哩。” “你吃过?” “吃过吃过……” “你有事?……” “嗯,有点小事……你们吃你们吃,不急,我抽两口烟。” “那你屋里坐,喝口茶……” 刘会多笑着,“我抽烟,烟熏人……我在院里等你……” 刘会多真就坐在那废弃的石磨盘上,他掏出烟慢条斯理地点了,悠悠地抽了几 口,看着烟从嘴里缓缓吐出,在额角上方细碎的枣叶和枝杈处飘成一个模糊的图形。 他想着那图形能是另外一种样子,可小凤过来,那些烟就散了。他有些小小的沮丧, 但很快这沮丧就像那烟被风一下子吹远了。他往来路看了看,还有几个人在那儿, 影儿捉摸不定。你们那么也白费劲儿,要了脸子要不到票子。他想。他转动着脑壳, 他觉得这很好。但今天这事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刘会多想着自己呆会儿怎么跟冯 巧娟开口,开了口后怎么把话说下去。这些话他一路反复在心里说着,但他觉得还 是牢靠些的好。 冯巧娟很快出现在刘会多的身后,她手里端着杯茶。 “难得会多兄弟来上我们家门的呀。” 刘会多将那烟屁股扔了,在自己的屁股上拍了几个。 “嫂……我是给人帮忙来了。” 冯巧娟笑着:“哦哦。” 刘会多就递上那委托书和运货单,“俊才他有事,托我来找你……” “唉唉……其实这钱不该来要的,谁都见水把那车货浸了,可俊才婆娘心痛那 货,这婆娘……”刘会多说。 “我说算了算了他们不依,他们说别人的还得我家的还不得?”刘会多说。 “俊才婆娘那嘴你是知道的,我看别的可以慢点还,这钱我看得给她,就算堵 她那张嘴吧……”刘会多这么说。 冯巧娟说:“会多兄弟,你不必多说了,这钱我要还的,你拿去吧。” 冯巧娟点好钱,将钱塞到刘会多手上,会多有点愕然,他觉得会有些口舌的, 得绕些圈子,没想到冯巧娟很干脆就把钱掏出来了。他走了几步,突然才想起个事, 他说:“嫂子,你拿纸笔来,我给你写个收条。” 刘会多从冯巧娟家出来,斜了眼看那些人,看见一些人盯盯地看他的眼神。刘 会多就在溪岸那儿停住了,他说:“哎哎,你们该回家吃饭了吧,肚子不饿?” 众人不住地看他,一脸的疑惑。 “我去巧娟家请建洪给我到城里捎个东西,这有什么稀奇的?”刘会多说。 众人就互相那么看了一眼,然后往雷杰洪家的方向看去,觉得事情还是有些棘 手,三三两两的人就离开了那地方。 他没跟大家说实话,见到俊才时,他跟俊才说:“别说我今天去巧娟家是帮你 要债。”俊才苦涩地挤出个笑来,“我那么蠢吗?我家里那婆娘还不生出是非来? 他饶不过我。” 俊才没跟任何人说叫刘会多帮讨钱的事,是刘会多自己说的。 刘会多到雷天恒家串门子。那时候雷天恒和婆娘也因欠条的事阴沉着脸,他们 看去像吵过一场。其实雷天恒和婆娘从不吵架,他们只怄气,用时髦的话说叫“冷 战”,他们互相沉着脸,不说话,让屋子里满是一种阴沉气息。两公婆怄气也是因 为要账的事。雷杰洪来天恒家借钱,天恒虽然跟雷杰洪同年,可辈分上大一辈,雷 杰洪要叫他叔,侄有个难处上门借钱,叔哪能有理由搪塞。其实天恒根本就不想搪 塞,但婆娘是个小气鬼。不过天恒还是拿出六百块钱递到雷杰洪的手里。就这,还 让婆娘叨叨了很长时间。天恒说,“钱放家里也放着,几个月人家就还你。”婆娘 说,“钱不在手心我就心悬悬的。”天恒说,“人家雷杰洪白纸黑字写了条的。” 可没想到那天水漫进家里,那张条在抽屉里让水泡了。他们想口说无凭的呀,怎么 向人家冯巧娟开这个口,不开口嘛这六百大票就丢水里了。两公婆愁的是这个。 刘会多就是那会儿来的,天已经黄昏,可屋里没亮灯。刘会多看去有点贼头贼 脑,可他就是那么走进了雷天恒他们家的院子。他当然不是贼,至少今天不是,他 大声大气地喊着,“天恒!天恒!”。 天恒从小窗探出个脑壳看着刘会多。 “呀!天恒,你在家呀,你看你灯也不开!”刘会多说。 “他们说你在家,我还不信,黑灯瞎火的……”刘会多说着走进门来。 天恒婆娘把灯拉亮了,天恒眨着眼,看着刘会多,有些愕然。 刘会多讪笑着,两只小眼四下里睃望了一通。 “你们没开火?”他说。 “正好正好,我请你们下馆子。”他说。 “算了……”天恒说。 刘会多涎着脸,“走走!也是赶得巧,知道老弟我有喜事你们没开火?就等着 我来请你们?……” 刘会多生拉硬拽,把雷天恒和他婆娘扯到村西那间小馆子里。他给雷天恒灌了 几盅酒,就把那事说了出来。“我今天帮俊才讨回债了,人家巧娟就是撇脱!像个 人物。” 天恒婆娘眼亮了,天恒没太那个,俊才是俊才我是我,他想。口说无凭,人家 要是不给反而让人笑话。他心里想。 刘会多说:“听说杰洪也借你们的钱了?” 天恒两口子没吱声。 “要了面子,丢了票子……顾了面子,又不丢票子,要两全其美,眼下只有一 条路可走。” “嗯?会多老弟你说说。”天恒婆娘说。 刘会多笑笑:“不如也交我来办吧?省你们多少事。” 雷天恒说:“可是欠条让水浸了……” 刘会多说:“我试试,我试试看……” 刘会多又拖着那双破鞋,叭叽叭叽地去了雷杰洪的家。他举着雷天恒给他写的 那纸条依然那么笑着,不紧不慢地跟冯巧娟说,“你看,你家天恒叔找到我了,你 看这事……”冯巧娟点了点头,二话没说也把钱交给了刘会多。 刘会多又赚了一笔,那时候,已经陆续有村人上雷杰洪的家门要债了,但有些 人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再说那天很多家都进了水,欠条被浸或遗失的事也不是一 家两家。俊才和天恒这事上开了个头,大家觉得找刘会多代理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就有不少人找刘会多了,懒散的刘会多那几天倒成了个忙人,整天嘴笑得像撕开口 的烟盒再也合不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