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烟田一片碧翠,烟田在坡上,经了那场雨,烟田没受什么影响,倒是因了雨水 和肥的缘故,烟叶长得很舒展。 冯巧娟埋头在烟田里,她勾着腰,宽肥的烟叶将她掩了个严实。她有意来烟田 的,一来她总觉得有谁在悄悄地帮她做着烟田里的活计,她想,她这么也许能把那 个悄悄帮雷家的人找着。二来,冯巧娟要躲避些什么,冯巧娟想图个清静。还有, 烟田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息,雷杰洪生前很喜欢种烟,冯巧娟常跟雷杰洪在烟田里劳 作,有时候,雷杰洪就会在这种气息里坐着跟她说话。冯巧娟觉得这很好,当初老 贵他们给雷杰洪选坟地,选在不远的那片凹坡上,冯巧娟一下子就同意了。 这时冯巧娟探出个头来,她看着丈夫的那个坟包,那新土在一片绿色中很显眼。 她想,也许雷杰洪此刻正看着她哩。她想,雷杰洪一定很满意。我会把债全还清的, 你放心。她对着那个方向小声说了一句。 那时,雷建洪正开车驶在往市里的高速公路上,他觉得两眼有些迷糊。他想也 许有些累了,他想也可能是饿的。 他把车停了下来,在路边那家小餐馆吃了饭,稍稍地歇了会儿。觉得眼睛还是 有黏糊的让人很不舒服,但他还是把车开动了,他想,这批货要及时送到货主手里, 信誉重要。他送完那货就再也开不成车了,他眼睛像被一层雾纱裹着,看不真东西。 车是人家跟他开回来的,那时冯巧娟还不知道这些。 冯巧娟做着自己的活,突然她听到什么响动。抬起头,却看见白亮的一道在眼 前闪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一群男女站在那里,是城里来的那些记者,有几个冯巧 娟认识。冯巧娟皱了一下眉,但还是挤了个笑出来。她没想到他们会找到这儿来, 冯巧娟来烟田就是想躲着他们的。 记者们亢奋起来,他们向冯巧娟提着那些问题。 冯巧娟有些仓皇,结巴了,她说:“我都说过了……我没什么太多的想法,就 为了我老公,就为了他,雷杰洪口碑一直很好,如今人刚死,如果不还钱说不定就 会遭到人的口舌。” “雷杰洪活着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欠人债的事,他是个讲信用的人,男人一字 千金。”她说。 “雷杰洪活着的时候没人说过他只言片句,他不想死后人家说他一字半字的。” 她说。 “我就为这个,别的我没想太多,真的没想太多。”她说, 记者们不依不饶,冯巧娟想哭,她忍了忍,没忍住,两行泪就珠串一样显现脸 颊上。她真的哭了出来,她两唇颤了几颤,想说什么没有说,她觉得说已经没有用,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事了结。有些无可奈何,她想跟他们说求求你们了,你们放 过我吧,我给你们下跪。她那么想着,双膝软软的,真就要跪下去。 要是俊才不赶了来,冯巧娟说不定真就跪下去了。俊才跑了来,俊才脸上汗湿 糊邋遢,喘着急气。俊才说:“冯巧娟呀,你快去看看雷建洪。” 冯巧娟回到家,她看到了雷建洪,雷建洪却看不真她了。大家帮了冯巧娟把雷 建洪送到县上医院,医生说雷建洪得的是一种罕见的眼疾,这病不好治。也许这眼 疾是遗传所至,婆子那年不是也突然的就双眼失明。 雷建洪的眼睛坏了,他开不了车了。这让冯巧娟还债的努力受到不小的打击。 那车停在离院子不远的溪滩上,怎么看都让冯巧娟觉得有点走了样,先前看那车像 只可爱的大虫虫,现在看,怎么看都有些龇牙咧嘴的。冯巧娟走过来走过去地却总 是瞥见那车,她侧着脸,她不看那车,可那车老是浮跳在眼前,一会儿是雷杰洪坐 在驾驶室里,一会儿却是雷建洪。 老贵又来找冯巧娟了,老贵表情凝重。老贵也看那车,他是特意去溪滩上看的。 他在那儿细细地看了那卡车好一会儿,然后往冯巧娟家里走来。那时候冯巧娟正在 晾晒烟叶,蒲扇大一片片烟叶串着挂在篙子上,被风拂动,晃动着一片片的金黄。 老贵从那儿走过,拂动了一大片烟叶涩涩的气味,他吸动了一下鼻子,跨进了冯巧 娟的家门。 他们寒暄了几句,然后老贵入了正题。 “我看这事可以了结了。”老贵说。 冯巧娟大着眼睛看村长,不明白这话怎么个意思。 “你不要那么看我,看得我心里乱乱的……我想了一天,想出个几全其美的办 法。” 冯巧娟好像明白村长要说个什么了。村长到这来能说什么呢?还不就是还债的 事,村长说了结啦?怎么个了结?我早说过杰洪家里的债得自己来还,不能让别人 插手,别人好心善心那不错,可杰洪在九泉之下会怪我的。冯巧娟想。 可她没说什么,她看着老贵。 “建洪眼睛那个了,那车成了摆设,我给你想了两个主意。”老贵说。 “一呢,这车让人家包了,每年有些钱用来还债……二呢,干脆就转给别人, 也能用转来的钱把债还上了……”老贵说。 冯巧娟泪水溢满了眼眶,可她没让眼泪掉下来,冯巧娟不想人家看见她哭,可 是她想哭。把车包给人家,那能有几个钱呢?还不是老贵他们有意那么的,还不是 大家变着法子把钱塞到雷杰洪家里来;车转手出去,这更是不行,杰洪活着时就希 望这车能给家里带来好日子……就算是转手了钱是还了,可杰洪要看见的那些好日 子哪去找?没了车没有那好日子,杰洪会怪我的,我不能让杰洪失望。 冯巧娟对着老贵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同意?两样你都不同意?” 冯巧娟又坚定地摇着头。 老贵说:“冯巧娟呀,你也太固执了,杰洪死了,建洪又成了这么个样子,你 家要这车作摆设?” 冯巧娟再一次摇着头,把老贵摇出了一头雾水,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老贵没把话说下去,冯巧娟摇了头,老贵知道说也没什么用,至少现在说没用。 那天夜里老贵没睡好,想了一整夜也没想穿冯巧娟到底是个什么意图。 没想到冯巧娟却找上门来了。 冯巧娟说:“村长,那天我就想跟你说的,可我当时没想好,昨天我想了一整 夜,我想好了。” 老贵心里一亮,“噢噢你同意我那意见了?” 冯巧娟摇头。 老贵眨巴着眼睛,眼里一大把的问号勾勾。 “我要出趟远门,我们家里的事请村里帮忙照应一下。”冯巧娟说。 老贵啊呀了一声,老贵说:“这种时候你要去哪儿?去娘家?” 冯巧娟摇着头。 老贵说:“巧娟呀,你能不能把事情跟你贵叔说明白?” 冯巧娟摇着头。 老贵想,巧娟这几天是吃了城里人叫摇头丸的那种东西了,总是一个劲摇头? 冯巧娟说:“贵叔你就不要问了,到时你会知道的……家里劳你费心了。” 老贵说,“家里的事你放心,我不放心的是你呀。” 冯巧娟笑笑,说:“贵叔,你放心就是。” 老贵那心放不下,老贵那二十五天里心悬悬的。老贵也曾派人去找过冯巧娟, 他们在冯巧娟的娘家没得冯巧娟的消息,甚至还去了城里许多地方,都没见冯巧娟 的踪影。那些日子冯巧娟倒是隔三岔五的有电话来,打探家里的情况,可老贵问起 她的情况就含糊其辞的了。 “巧娟哎!你到底去了哪儿呀?”老贵说。 “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你们就知道了。”电话那头的冯巧娟说。 到时是到时,可是现在我一无所知。他想。再说到时是几时呀?他想。 冯巧娟的离奇出走让老贵忧心如焚,他想,冯巧娟能去哪儿呢?她去干什么? 老贵作了无数猜想,可是猜不出。 他想,巧娟躲记者?躲县上镇上那些领导?也是,那些脸总是笑着,那些人也 不完全是私心,而且可能完全出于公心,出于为巧娟好,他们要“挖掘”更多的一 些东西。其实巧娟很单纯,她就那么个动机,能让她再说出更多的什么来?逼她说 逼她做,巧娟是不会依的。所以,往往事与愿违,让当事人心里说不出一种感觉, 有时候甚至觉得是受罪。巧娟会不会是躲避这些? 他想她也可能弄钱去了,可一个女人上哪去弄钱?像巧娟这样年轻标致的女人 来钱快的活计只有一样,城里到处开的洗头房按摩室什么的…… 可老贵很快骂了一句自己,鬼哟老贵,巧娟能上那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