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天老贵在坡上拔花生,到六月天气了,天渐热起来,那种叫六月爆的花生熟 了,这种花生长得不是很高,贴着地的一层绿。那是冯巧娟家的花生,这地方人家 家都种有这种六月爆,这种花生籽小,产量低,但嚼起来很香。这一带客家人就种 了自家做年货用。这块地是冯巧娟家的,冯巧娟不在家,地里不能荒了,老贵和俊 才还有几个后生在那忙碌着。冯巧娟家烟田里的“谜”,也是叫老贵给破的,老贵 那个月夜去看水,经冯巧娟家烟田听得有细碎的响声,以为有野猪拱烟哩,猛喝了 一声,那声音就止歇了。他想不会有人来人家冯巧娟家偷烟吧?“哎!出来,不出 来我放铳了喔!”,果然就从烟田里拱出个黑影。是俊才。老贵明白了,说:“原 来是你呀,你偷着在冯巧娟家烟田做活?”俊才说:“我悔断肠子了,我不该听婆 娘的,让会多去杰洪家收什么债,现在弄得我人前没脸子了,现在弄得我欠杰洪家 一大笔的心债的了……”老贵说:“你不欠谁的,你这样很好。” 老贵带人义务给雷杰洪家帮工,俊才自然加入到其中了。 他们拔着花生,老贵觉得耳边风送过来什么声音。他站起,看看村子那边。看 见小凤老远的从那边颠颠地跑过来。 风送来的是小凤的喊叫声。 “呀!小凤什么事呀,你来这地方?”老贵说。 “别跑别跑,小心摔着。”老贵说。 小凤跑到老贵跟前,她歪仰着头,眨巴了几下眼睛,说:“会多叔找你哩…… 在我们家。” 老贵骂了一句:“这会多能了哩,找我自己来呀,让人家小凤来叫?” 有人说:“就是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要见村长差人来叫……” 有人说:“不去不去!老贵村长你别去,让他自己来!” 老贵说:“不去不去,我忙着是不?他有事他来找我呀,是不?” “就是就是!”大家那么说。 后来,他们就听到了哭声,他们扭头看,小凤用手抹着泪,哭得什么似的。 小凤说:“我答应人家了,我答应了……你不去他们会说我没叫你……” 老贵没办法了,老贵拍了拍双手,又把那双手往裤子上蹭了蹭,“你个鬼会多 哎,鬼打你脑壳!”他愤愤地骂了一句,拉着小凤往村里走去。 刘会多在客厅里跟雷建洪说着话,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他跷着腿,指缝里夹 着一根烟,时不时将烟夹到嘴角,那么抿一口眯一下眼,连着眯了那么几下,吐出 一大口烟来。他望着烟,烟在他额前升腾拂荡,组合出一种神秘图案,让刘会多看 出许多的兴奋来。 刘会多那会儿正看着一缕烟,那烟的图形突然的就乱了,会多抬头,看见村长 老贵站在门口。 “就知道是你,你走路如风,你看烟乱了形我就知道是老贵你。”刘会多说。 老贵说:“你找我?” 刘会多说:“是呀,我找你,有个事情非你在不可。” 老贵说:“什么事?” “不忙不忙,你来了就不急了,我以为你去了城里,你在就好……来先抽支烟。” 刘会多说着,给老贵递了根烟。 老贵看了看那支烟,“哦哦,中华呀,领导抽的?你行呀你个会多,能耐了。” 刘会多笑笑,“还真多亏了巧娟呀,不然我真就没得路了。” 刘会多说的是真话,刘会多替俊才他们讨了债,就方圆出了一点小名。刘会多 腰里也多了几沓钱钞,有时候他会在屋里拿出那沓钱反复看,这么多年来,刘会多 走过许多“路”,但都没找到来钱快便当安全的门路。走正路种田养殖什么的他吃 不得那苦;做生意他受不得那些累不说也没个本钱呀。歪路他也走过,赌钱偷摸差 点就把自己弄到牢子里去了,他没了这个胆。他想他就这么个命了,穷光蛋的命。 娘过世时连买副棺板埋人送娘上路的钱也没有。现在却没想到钱来得容易,他就想 到了这是个活儿,或者说也许是个赚钱的好营生,他想这可以当作个事来做。他别 的没本事,但脸皮子厚。眼下大家经济来往家常便饭,生意上往来很多,你欠他他 欠你的事也层出不穷司空见惯。为什么不把这当个事来做,替人收账,也许这还真 是个来钱快的营生。刘会多这么想着真就开始做这事,这简单,不要本钱也不必弄 什么繁杂的准备,说干就干了。借了上冯巧娟家要债得来的名声,刘会多真就干上 了这事情。没想到还真是个好事,才做了一月半月的,赚来的钱不少。他给自己添 置了些东西,然后揣着钱来到雷杰洪家,他把老贵找来了,他说他要办个事。 老贵说:“你找我办事?是让我来看你显摆的吧?你刘会多能了,洋装穿上了, 好烟抽上了,你到村人面前显摆来了。” 刘会多笑了,“村长,你看你想哪儿去了,我找你真有正事,你看你说的……” “你说。” 刘会多还那么笑,“你看你村长,你把我想得那么坏?” “你说就是……” 小凤那时叫了起来,小凤说:“我没纸了!” 小凤正在画画,她连画了好几张,大人们在谈着事,她听不懂,她画画。娘走 后她想娘,叔叔雷建洪带她哄她,哄不住就说教小凤画画。雷建洪说你画那边的山 给叔看,小凤就画了,雷建洪说好呀好呀小凤成画家了。雷建洪说,小凤你画那边 的屋子叔看,小凤就画了,雷建洪举了那张纸,他当然什么也看不真,嘴上却说啊 呀呀小凤了不得。 小凤真就迷上了画画,她刚刚又涂抹了几张,没纸了。 雷建洪说:“小凤你太费纸,明天叔叫人到镇上带纸给你。” 小凤说:“我现在就要画哩。” 雷建洪说:“现在哪儿去找纸呀?” 小凤又叫了起来:“我知道哪儿有纸了。” 小凤跑进屋,很快又跑出了屋子,跑出屋子时手里捏着个笔记本本。 老贵接过那本子看了看,看出那是个记账的本子,老贵认出是雷杰洪的笔迹。 老贵翻着,看出那上面记着账,雷杰洪生前将借人的钱,一笔一笔在那儿记得清清 楚楚。 刘会多说:“那是什么?” 老贵说:“你话还没说完哩,你把话说完。” 刘会多从兜里把那沓钱掏了出来,“没别的事,我娘过世时我没钱埋娘,是在 杰洪手里借的钱……”刘会多说着眼圈就红了。 “杰洪没让我跟人说,我也不愿意跟人说……”刘会多说。 “杰洪把钱借给了我,说你就说是你娘留下的,你娘给自己准备了的,你个男 人,娘死了连这钱都没,你脸往哪儿放?”刘会多说。 “杰洪说你还不还都不要紧,关键是不要让你娘在那边也放不下心。”刘会多 说。 “这钱我能不还吗?我刘会多一颗心也是肉长的,我跟杰洪说我会还的,一分 一毫不少,我是那么说的。”刘会多说。 老贵心里哗啦的一下,他很震惊。可这些话千真万确是从刘会多的嘴里说出来 的。 “杰洪死了,我有时一个人夜里看着屋顶也那么想,反正没个欠条,反正没人 知道这事,人死账烂……可天一亮我就骂自己天劈雷轰,我会多能做那种事吗?” 刘会多说。 “你就为这事找我?” “嗯,你点点,巧娟不在,建洪眼睛也不好,只好找了你村长来,你点点,一 千九百块钱,一分不少……村长你做个证……”刘会多说。 “过去没想太多,这回巧娟做出了样样,这回我跟人跑债才觉得人其实活个脸 子……”刘会多说。 “我就想把欠人的钱都还了……我就想跟巧娟那样堂堂正正做人……你点点… …”刘会多说。 老贵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眼也潮潮的。他没点钱,他突然想起什么,他翻着 那个本本。 刘会多有些诧异,但很快他就明白老贵的意图了。他说:“杰洪记那了吗?” 老贵没吭声,他聚精会神地翻看那本本。雷杰洪确实没记在那儿,那里只有欠 人钱的记录,一笔笔记得很细,却没人欠雷杰洪钱的记录。老贵说:“弄个算盘来!” 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可刘会多给他找来一个算盘。老贵噼啪地那么那么拨了一会 儿,莫名地摇了摇头。 刘会多说:“怎么了?” 老贵说:“没什么没什么。” 老贵站起来,他从兜里掏出那盒烟,往刘会多面前伸去,刘会多愣了一下,朝 老贵摆了摆手。老贵皱了一下,心想:非得我抽出烟来递你给你点了吗?老贵真就 抽出一根来递了过去。刘会多接了,老贵掏出打火机,但刘会多没让村长点烟。他 倒过来给村长点了烟。“怎么能让老贵叔点呢。” 老贵朝刘会多点了点头,他没说什么,他在心里想,有必要开个全体村民大会, 他有话跟大家说。他想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当然是越快越好,他有话跟大家说,他 憋不住。但他没这么做,他想这事得等冯巧娟回来再说,他想这事最好能让冯巧娟 在场。 可是冯巧娟会去哪儿呢?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老贵心里没个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