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达成协议以后,我便跟孙商山告别。我在王府井百货大楼买了一件织着梅花的 白色衣衫作为礼物。我想,我已经有工作了,不能空手见面。北京并没有直达蛟河 县的火车,我先坐汽车到天津,再从天津坐火车直达。我是下午三点买到票的,但 火车却是在晚上七点出发,将有四个小时轮空,我就坐在候车室里等候。嘈杂,孤 独,蒸得一身一身的大汗,没有把握的惆怅,这些固然干扰着我,然而它们一点也 不能损害我的希望,我只盼赶快检票。检了票,上了火车,找到了靠窗的我的38号 的硬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想,幸福之旅开始了。 我注意到火车上有朝鲜族人,便向他们了解其风俗与习惯,称长辈男人怎么称, 呼长辈妇女怎么呼,吃饭注意什么,睡觉注意什么,有什么特别的禁忌。我还悄悄 询问,汉族人与朝鲜族人可以通婚吗?一个瘦削的男人很是慈祥,他说:“朝鲜族 小伙可以把汉族姑娘娶过来,汉族小伙不可以把朝鲜族姑娘娶过去。”坐在他身边 的一个阿妈妮点点头说:“朝鲜族姑娘一般不嫁出去的。”这多少是一个打击,起 码是一瓢凉水,然而我已经执迷于自己的情感,不到黄河是不死心的。两位精明的 朝鲜族老人注意着我的神色,不明白我为何对他们的风俗习惯产生了兴趣,岂不知 来者自有目的。不过交流也只能悠然而止,因为我一向善于保密,即使无关的人, 也不会轻易向他透露正在进行的一些事情。 车厢里的黑夜还不太热,一宿之后,白天便难熬了。所有的车站都上人,人越 来越多,坐不下,也立不下,遂不得不挤进卫生间。太热,既无洗脸的凉水,又无 止渴的开水。1985年7 月5 日下午一时我竟在火车上向列车长追究责任了。列车长 是一个高大的青年,他从我38号的硬座经过,我霍地站起来,质问天如此之热,人 如此之多,为什么凉水开水都没有,你是怎么向乘客负责的?列车长举起手,上下 作揖似的摇了摇,作为道歉。不过道歉是不够的,乘客需要的是服务。不知道我的 勇气从何而来,我站到硬座上,向乘客呐喊:在每一张火车票里,已经含有为乘客 提供凉水和开水的钱了,既然交了钱,就不能没有水!乘客醒悟过来,纷纷要求列 车长解释。车厢里的义愤有膨胀之感,列车长面有怯色,连连检讨,并提出马上把 所有乘务员和他的水提出来让大家用。为了扭转忽然而至的强风乌云,我提议大家 鼓掌,向列车长的态度与措施致敬。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车厢里出现了一种胜利 之后的和谐。 爱就是欲,欲源于性,性属于一种生殖的能量。爱可以表现为创造力,也可以 表现为破坏力。在达?芬奇的绘画背后,在贝多芬的音乐背后,都隐藏着神秘的爱。 拿破仑的战争,希特勒的屠杀,也许都可以从扭曲的爱而发现诡谲之源。流畅的爱 甚至会导致一种民主和宽容的制度,而郁结且肿痛的爱则会导致一种专制和苛刻的 制度。爱是重要的,不管对个人还是对社会,它都非常重要。把爱的问题处理妥当, 世界就会安宁,所以有歌唱道:“让世界充满爱!”可惜爱是艰难的,爱总是碰到 麻烦! 一片晚霞与我几乎同时落在蛟河县的街道,不过我无意欣赏。我立即掏出联络 图,挟清凉之风寻找张梅花留下的门牌,任凭晚霞在辽阔的天空展示其美。我在她 家所处的一条落着细微煤灰的小巷恰恰碰到她弟弟,一经介绍,他就转身呼唤她的 姐姐与母亲。她们是跑出来的,手足之间充盈着只有朝鲜族妇女才有的热情,但我 却是十足的不速之客。她们能否知道我日夜兼程,匆匆而来,意在何为呢? 张梅花有哥哥,在长春一所大学读书,还没有放假。弟弟是小学三年级学生, 下课在玩。母亲在制帽厂工作,有难得一见的慈善面目。父亲是一位老师,晚餐之 前才回来,也是祥和之人,不过极具主见。 遗憾张梅花拘谨多了,显然把我在北京所看到的那种活泼与亲近收藏起来了。 她变成了淑女,乖乖女。当然,她要帮助母亲做饭,晚餐又是宾主共进,之后大家 坐在一起聊天,交流基本情况。我和她独处的机会在当天没有了,于是在一个欢乐 的空隙,我就取出那件白色衣衫作为礼物递上去,她和母亲同时笑着接住了。张梅 花略带羞涩,一副向母亲依偎并收敛的姿态。 我在社会上已经打磨了一年,尽管不可能世故,但比我当学生时却是增加了一 点老练。见张梅花,我开始就打算像亲戚或朋友一样在其家住宿下来,当然要不失 尊严和体面。爱之求,尽管属于风雅之事,美妙之事,正大之事,不过求总是求啊! 夜深了,张梅花的母亲安排我的下榻。实际上这个家只有一间屋子,临窗一个大炕, 墙角一张床,床是张梅花哥哥的,他未在家,就是我的了。大炕是张梅花他们所有 人的,依次是:张梅花,阿妈妮,弟弟,张梅花的父亲。 这家人既会普通话,又会朝鲜族话。他们与我交流,用普通话,他们之间偶尔 会用朝鲜族话,我以为这很正常,就像我偶尔会用方言一样。那天晚上,熄灯之后, 张梅花的父亲与母亲说话,说朝鲜族话,这使我忽然感到一种文化的差别。他们所 涉及的,显然是我,起码有我,但我却由于语言有阻,处于信息之外,我不得参与, 无法参与。他们气氛冲淡,腔调平和,似乎唯恐我生疑而影响我的情绪,不过我还 是感到一种隔阂。当然,他们的忠厚是绝对的,我相信。 我竟休息得出奇地踏实。我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发现他们的大炕上空空如也。 我也不以为怪,更无愧疚,起床便自己洗漱,等待早餐。我清楚自己的毛病,衣来 伸手,饭来张口,所以不想在张梅花家装样子。 朝鲜族素以狗肉招待贵客,那天有一道菜便是焖狗肉。在大炕上放了一张方桌, 张梅花的父亲和弟弟坐一边,我坐一边。张梅花和阿妈妮挤在我和弟弟之间,管我 们用饭,但她们却不动筷子。大约三个男子吃了十分钟之后,张梅花的父亲说: “好,好,好,一齐吃饭吧!”张梅花和阿妈妮才愉快地操起筷子。在男子提箸吃 饭一会儿之后,女子才动筷子,这也是朝鲜族的一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