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刘克服跟陆老板之间曾经有过一笔老账,也是四万元,发生于境内,为人民币。 那是几年前,刘克服还在本县岭兜乡任职,当乡党委书记。手下管着近百员乡 干部,为全乡四万多民众提供服务。乡级官员位居国家权力结构的底层,乡镇主官 工作量很大,很忙,刘克服却乐此不疲,做得津津有味。 一天晚间,副乡长王毅梅告诉刘克服,有村民偷偷举报,“对象”回家了,今 晚可能住在村里。刘克服精神一振,说那行,找。 当晚他们行动。乡政府开出两辆吉普,还有一辆面包车,拉了十几个人往山里 去,其中有乡干部,也有村干部。山里道路差,加上下小雨,路滑,得注意安全, 车开得很慢,速度简直有如牛车。走了三个多小时,将近午夜才到了地点。 那是一个小自然村,位于山坡上,进村有一条土路,可供拖拉机来去,乡里的 吉普车底盘高,四轮驱动,也能爬上去。但是刘克服不让车走,说这种时候开车进 村,动静太大,“对象”耳朵不会闲着,让人家听到了,咱们还见得着吗?于是乡 干部村干部们一律下车行走,从山脚往坡上爬。天下雨,地上滑,黑天暗地,大家 穿着雨衣,打着手电,踩着泥水,走得非常艰难。进村之前,刘克服把人员分成两 拨,一拨跟着他守在村外,一拨由王毅梅带,绕小路到村后,那里有一条山路通向 大山。王毅梅这一组人的任务是把住村庄的后通道口,他们得绕远路,不能从村里 经过,免得造成惊动,前功尽弃,所以先走一步。刘克服带着他那组人以逸待劳, 静悄悄一声不响,在村外坐了将近半小时,算一算时间差不多了,才动身进村。 那时已过午夜,小村庄非常安静,狗都睡熟了。顺山坡修建的农舍一间间全是 黑的,只有村头亮着一盏路灯。 他们进了村,由村干部领着,直趋“对象”的家。村里的狗开始汪汪,山庄雨 夜不再宁静。小村不大,狗没叫够,刘克服一行已经叩门了。 却没想扑了个空。“对象”不在,其家人从梦中醒来,面对雨夜三更突然造访 的乡领导村干部,眼神茫然,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是常事。乡干部听到的消息来自各种渠道,其中有一些可能准确,有一些则 是讹传。有一些起初可能是准确的,但是后来发生了变化。例如今晚,有村民报称 “对象”回家,可能不会错,报信者真的看到人家回来了。问题是人家后来又走了, 没在家过夜,也没让旁人看到,所以乡领导村干部们只好白费工夫,扑个空。乡村 工作,这类情况不足为奇。不能因为信息可能不准确,可能做无用功就不作为,呆 在宿舍里睡觉,因为大家就是干这种活的,事情摆在那里,不做不行。 扑空了能怎么办?只能跟“对象”家人讲点大道理,然后安排撤退。刘克服吩 咐把山下的几辆车叫进村,通知王毅梅他们放弃,到村里汇合,准备下山。不料这 时电话来了,是王毅梅。 “刘书记!人在这里!” “谁?” “就是她!在这里!” 十几分钟后“对象”随同王副乡长一行下山,与刘书记等人相逢于自己的家中。 这“对象”是谁?姚育玲,日后的姚经理。她挺着个肚子,身子已经显得笨重, 腹中婴儿至少有四个月。姚育玲才二十八岁,身条瘦长,皮肤细白,模样很俏,不 比一般乡下女子。这人已经育有一对双胞胎儿子,肚子又怀了一胎,属“计生对象”。 拥有如此身孕,难得她身手非凡,一听村中狗叫,料想可能有事,被子一掀,衣服 一披,爬起来就走,也不用手电,摸黑顺小路上山,打算一跑了之。没料到刘克服 细心,早在山后布下伏兵,让她一头扑进王毅梅手里。 这时刘克服才感叹,不止为“对象”的身手,也为其家人的表现。刚才姚的丈 夫坐在床上,一问三不知,让刘克服感觉自己确实搞错了,人家老婆根本没有回来。 哪会想到几分钟前他们夫妻还一起躺在被窝里。 姚育玲一回家就生气,骂她自己的丈夫。 “不知道给领导泡杯茶?”她说。 她丈夫说茶有,没开水。姚育玲要去烧开水,刘克服劝她算了。 “赶快换件衣服走吧。”他说,“天快亮了,别耽误时间。” 姚育玲说:“我在家给领导泡茶。其他地方不去。” 刘克服让她看大家的鞋子:“不去好意思吗?” 当晚到来的十几个人,从乡党委书记刘克服到村干部,人人都是一双泥鞋。王 毅梅最狼狈,她眼睛不好,在路上摔过跤,衣服裤子上全是泥,脸上还给石块划伤 了。 姚育玲不听,当众抹起眼泪。刘克服让她丈夫劝劝,她丈夫倒好说话,指着老 婆说哭啥呢,领导这么辛苦,算了吧。姚育玲冲自己丈夫骂:“你最没用!” 王毅梅劝说:“半夜三更,还下雨,刘书记带这么多人亲自来请,够大面子了。” 姚育玲还是不走:“你们要绑我吗?” 刘克服说如今上级有规定,计生要抓,不准乱来。姚育玲读过高中,当过小学 校代课老师,不比其他人懂道理,该比其他人懂利害。今天这么多乡领导村干部一 起来了,大家见上面了,说明有办法也有决心,总归要完成任务。不去肯定是过不 去的。 “我就是不去呢?” 刘克服说姚育玲的情况大家清楚,她自己更清楚。这样不行,对大家不公平, 对他丈夫不公平,对她自己也不见得好。 她不说话。 劝告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说通,姚育玲坐上面包车,与刘克服一行一起离开村 庄。 她在卫生院里做了人流。 两星期后,事情闹大了。 那天刘克服不在乡里,在县城参加乡镇书记乡长会议,他在会场上接到了乡办 公室打来的一个告急电话:几分钟前,岭兜水泥厂开出一辆大卡车,载了一整车的 人,离开厂区开上公路,朝乡集这边奔来。车上人主要是厂区保安队,都穿制服。 还有一些外来民工,都穿工作服,戴安全帽。其中有些人身上藏了家伙,都是棍棒。 消息是乡办主任的侄儿提供的,那人在水泥厂当杂工,这几天临时充当卧底。 刘克服要求乡办密切注视水泥厂动态,有情况及时报告,乡办主任布置了几条眼线, 包括他自己的侄儿。这年轻人比较机灵,发现了情况,偷偷打了电话。 刘克服不觉手心出汗。 “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吗?”他问。 办公室主任道:“说是要讨账,不能让人欺负了。” “讨什么账?” 厂里有人声称被欺负了。前些时候岭兜水泥厂有一个司机出车到乡上,与他人 的车碰撞受伤。对方在乡政府里有人,警察审理不公,偏袒对方,厂里员工非常不 服。 “这是借口。”刘克服说。 刘克服断定这一车人来者不善。这时候能怎么办? 当时有一个副书记在乡里。刘克服打电话,命他马上安排与水泥厂联系,搞清 情况,同时要他本人立刻赶到林业检查站那里,如果水泥厂那车人到,让检查站把 他们拦下来,了解他们要干什么,劝告他们回去。有事可以商量,不得聚众胡闹。 乡里这边也要作好准备。 “要不要告诉派出所?”副书记问。 “要的,让他们提防。” 副书记按刘克服布置给水泥厂方面打了电话。对方装傻,称厂里没有派车,也 没有员工集体出厂活动。副书记心知有诈,不敢拖延,骑个摩托车立刻赶到林业检 查站,时间刚巧,没等喝一口水,那车人到了。果然很不一般,成排的安全帽,样 式很特别,看上去就像钢盔,人员中有的穿制服,有的穿工作服,每人还有一副墨 镜,一个口罩,威风凛凛,看起来很不寻常。车被拦下来后,问他们上哪里?车上 人不讲什么受欺负讨账,只说去赶集,兜风,逛商场买东西。逛商场干吗这种穿戴? 人家不说,反问哪条规定禁止戴钢盔赶集兜风?副书记无话,看着那一卡车人往集 里去。 他立刻把情报告诉了乡派出所,还给刘克服挂了电话。 “所里眼下没几个警察,怕是对付不了这么一卡车。”他说。 刘克服急了:“让警察小心,掌握局势,不要失控,不能硬干。” “我知道。”副书记猜测,“一车家伙会不会就是兜一兜,发发威?” “不管干什么,不得不防。”刘克服说。 刘克服在会场上坐立不安。两分钟后,他跑到外头,直接往乡办公室挂了电话, 下达一个紧急命令,让乡政府值班人员立刻通知全体在家人员,关门闭窗,全部撤 离办公室,集中到乡政府外边广场上,以防万一。 事后证明这一条很及时。乡干部刚集中到外边,那一车人到了。卡车到乡集后 哪里都没停,不去赶集,也没上派出所,开足马力直奔乡政府,一直开进乡政府大 院,停在办公楼边。而后车上人一窝蜂跳下来,四散开去,发一声喊,办公楼上下 顿时乒乒乓乓响成一片。只一会儿工夫,警察闻讯赶到,那些人已经全部回到卡车 上,卡车开出乡政府大门,扬长而去。 此时乡政府里已经一片狼藉,大楼下边两层所有办公室门窗全部被从外部敲毁, 碎玻璃片遍地都是。一些办公室靠窗摆了沙发茶几,肇事者敲破窗玻璃,把他们的 棍棒从破窗伸进来,将茶几上的茶壶茶杯捅到地上,开水瓶也没放过。但是肇事者 只从外部扫荡,并不破门入室。各办公室内部设施及文书档案均未损毁。 由于刘克服事前打电话紧急交代过,警察和乡干部均按兵不动,不作激烈反应, 没有阻止肇事者进入,也没有拦截其离开。双方未曾发生直接肢体冲突。除了一地 破碎,人员均无损伤。 当天中午,县里会议结束,刘克服马上找县委书记方文章汇报。乡里出了这种 事,不报告当然不行。这时方文章已经听到了一点风声。 “怎么搞的!”他很不高兴,“到底是什么缘故?” 刘克服说情况正在调查。所传闹事原因是车祸处置不当,偏袒一方,欺负水泥 厂驾驶员,可以肯定不是这回事,如果只是那个,不该闹到乡政府。以他推测,事 情起因不会是别的,就是姚育玲流产。那天晚上动员姚育玲去做手术后,他已经估 计对方会有反应,也作了防备安排。但是没估计到他们敢搞得这么大。 方文章看着刘克服,眼神很吃惊:“你小刘名堂大了。” 确实有些名堂。原来姚育玲很复杂,不是一个山庄小村的普通计生“对象”。 那天晚间跟她躺在一个被窝里的山庄农夫是她的合法丈夫,除了这个男子,她还是 所谓“陆老板的人”,为外商陆金华的特别雇员。 陆金华到本县投资办的第一个厂子在岭兜乡,是早年他一家落难下乡之地。岭 兜有石灰石矿,有一家县办水泥厂,因经营不善面临破产,被陆金华买走,投了大 笔钱作技术改造,扩大生产,起死回生。当年企业刚起步,需要料理的事多,陆老 板经常出没于岭兜乡间。有一天黄昏,他的车开进水泥厂厂区,厂区道路迎面走来 一群女工,是刚从工地下来的,个个蓬头垢脸,头上身上白花花全是灰。有一个年 轻女工独自走在后头,一边走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土,蓬蓬蓬拍起一团灰土雾,女工 整个人罩在灰土尘里。陆金华见了,叫声停,轿车停在那女工的身旁。 陆老板把车门打开,问了一句:“哪个班的?” 女工回答,她在三工组二班。 陆金华也不多说,让女工上他的车。女工吃了一惊,告诉陆老板她刚下工,身 上一身灰呢。陆金华却不计较,还叫人家上车。 “就看你这一身灰。”他说。 年轻女工乖乖上了车。陆老板把她拉到厂区自己的房间,让她洗澡,给她吃饭, 当晚上床把她办了。 这女工就是姚育玲。姚育玲是岭兜当地人,读过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嫁到 邻村,丈夫是她中学同学,在村里当会计,她婚后当过一年多小学代课老师。后来 其夫因为账目有问题被免了职,她本人也因为生了一对双胞胎,养孩子累人,没办 法再代课,只能辞了,回家顾孩子。陆金华的水泥厂扩产招工时,姚育玲让丈夫去 应聘打工,赚几个工资,免得没钱给两个儿子买奶粉。她这丈夫却不是能吃苦的, 到厂里一看,发觉这里的活又累又脏,还很拘束,真不是人干的。家有两亩地可种, 为什么要来做这个?于是掉头走开。姚育玲很生气,把孩子丢给婆婆管,自己跑来 应聘,被录用到生产线上。几个月之后,居然又被陆老板录用到了床铺上。 陆老板人届中年,有钱,吃得好,营养足,正是生猛一族。这个老板好色,人 比较花,除了喜欢钱,就是喜欢女人。陆老板一家原居香港,后来投资移民加拿大, 搬到大洋彼岸去了,那以后陆老板说港商也是,说加拿大商也算。他太太带着儿女 常年居住于多伦多,他自己经常于太平洋上空飞来飞去,毕竟远水不解近渴,必须 就近挖掘,解决口渴。陆老板的公司总部设在香港,他在广东有企业,在本县投资 办厂,在市区他老家也办有厂子。他在自己办厂的各个地方分别挖井,以供解渴。 这就是说,他在不同地方各自录用了类似姚育玲这样的年轻女人,供其非法使用。 陆老板虽出自资本世家,早年经历却比较坎坷,起于草根,所以颇具杂食性,在录 用女人方面并不特别挑剔特别苛刻。他身边的女人很多样,太太留过洋,眼下带着 孩子还在留洋,太太之外的其他女人中有大学生,有歌厅小姐,也有刚从水田里洗 脚上岸,身上能拍出几两灰土的操作女工姚育玲。陆老板眼睛很毒,那么多蓬头垢 脸的女工中,他不要别个,一眼看中了姚育玲,当时姚育玲跟前边灰头土脸一群女 工看不出有什么本质区别,谁能想到后来她穿上职业套装,烫出一头卷发,吃得好 睡得多加上不做粗活,忽然就变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姿色可人。坐在办公室打 电话,哪里还有半点乡下婆操作工的影子,完全变了一个人。 陆老板录用姚育玲的故事在本乡广为人知,早已成为街谈巷议的公共话题。陆 老板并不在意,带着姚育玲四处走,出入各公开场合,周旋于县乡官员之间,从不 感觉尴尬。对外商的个人私生活事项,眼下各级官员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宜 多管。假设陆金华只是一个普通男子,即使掌握有他与有夫之妇通奸的确凿证据, 女方及其家人不告,司法部门也不好发话,何况这家伙不普通,港商兼加商,有钱 人,在本地投资办厂,为各级领导所看重。 但是姚育玲不一样,无论她变成什么人,跟陆老板有何瓜葛,她还是她,户籍 在岭兜乡,是本乡某村民法律承认的妻子,刘克服必须加以关注的“对象”。 一个多月前,有一天乡领导开会,研究计划生育工作。分管副乡长王毅梅报告 说,乡计生办接到电话举报,姚育玲已经有两个男孩,现在又怀上了。姚育玲的丈 夫做过绝育手术,几年里他们没再有孩子,明摆的手术没问题,术后并未复通。眼 下肚子鼓了,肯定跟丈夫无关,是野种。姚育玲在岭兜名声大了,她可以生野种, 其他夫妻正经自家种还不能生吗?全乡百姓特别是育龄妇女都在看乡里怎么处理。 乡领导们面面相觑。 “情况准吗?”刘克服问。 王毅梅说,她让人悄悄查过,可能是真的。 “大家说说,怎么办?”刘克服问。 在场乡领导个个摇头,都说这他妈的,陆老板搞的吧?这事咱们能管吗? “不管可以吗?”刘克服反问。 刘克服让乡计生部门抓紧了解,把情况搞准,然后再考虑措施。由于可能牵涉 陆老板,比较敏感,不要太声张,悄悄来。计生部门按照刘克服意见,多方了解, 得知姚育玲不久前曾到县医院妇产科看过医生,他们赶到县医院,掌握了确切情况, 姚育玲果然怀了孩子。计生人员给姚育玲打了电话,约她谈谈。姚育玲说自己住在 厂里,让计生人员到厂里找她。第二天那些人专程前往水泥厂,姚育玲却没有露面, 从此手机不通,音信全无,销声匿迹了。 刘克服断定她不会跑远,最大可能还是藏在水泥厂里。水泥厂是外资企业,没 有企业老板同意,乡里不好进厂找人。但是姚育玲不可能寸步不离只呆在厂里,她 毕竟是本地人,山沟里还有一处旧农宅,住着她的合法丈夫,以及两个孩子。尽管 傍上老板有了新欢,女人毕竟还是女人,她可以不在乎原配,却不会不记挂自己的 儿子。 事情让刘克服料准了。姚育玲偷偷跑回家看孩子,让自己的合法丈夫顺便温暖 一回,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让刘克服找着请走,计划生育了。那一段时间陆金华 老板远在加拿大,鞭长莫及,一时够不着。刘克服估计待到陆老板够得着时,一定 有气要发,刘克服作了不少准备,除了准备跟陆老板讲理,还特别关照注意水泥厂 动态。他却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方文章听了刘克服汇报,有些难以置信。 “你干什么?自己带队上山?”他问。 刘克服承认。那天晚上天下小雨,半夜三更,他带着乡村十几个干部上山找 “对象”,说服了姚育玲。别的对象不需要乡书记亲自找,这个人不一样。都知道 她是陆老板的人,乡党委书记不敢去,谁还敢去? “你没想过后果?” 都考虑了。刘克服知道陆老板肯定恼火不已,但是不能因此就放任姚育玲。那 样的话乡里还怎么去做计生?对别的“对象”太不公平了。 “蠢话!”方文章立刻训斥,“没这么简单!” 他批刘克服脑子发热,行事太急,走了极端。这种事本来可以用其他办法解决, 不只是硬碰硬一条路。陆金华毕竟不是一般人,闹成这样怎么收拾?乡政府玻璃全 让人砸了,这还像话,得怎么回敬?开一车武警上去,封厂抓人?由刘克服带队去 够不够,是不是要他方书记亲自带队? 刘克服不服:“陆老板太不讲理了!” 方文章眼睛一瞪:“嘴硬!是你没用!” 方文章风格硬朗,情况一问,立刻着手处置。当着刘克服的面,他直接给陆金 华打了电话,居然把刘克服的话直接搬了过去。 “陆老板你讲不讲理?”他问对方。 陆金华声称自己在广州,不知道方书记要讲什么理。方文章冷笑。 “陆老板可以不在现场,不可以不讲理。”他说。 他告诉陆金华事情很严重,无论有多少气要讨什么账,冲击乡镇政府机关都是 不能允许的。陆老板应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并不是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件事 需要严肃处理,首先看陆老板讲不讲理。主张讲理的话,他派一个人去跟陆老板讲。 要是不打算讲理,陆老板尽管把这个人赶出门,大家走着瞧。这个人现在就站在他 面前,跟陆老板是老交情,陆老板知道他。左手,牛筋,不怕死,陆老板可以跟他 试试。 不等陆金华回话,方文章把手机关了。 “去找他。”他对刘克服下令,“给我搞清楚。” 方文章这个电话很要紧。陆金华财大气粗,在本地投资办厂,饱受追捧,已经 有些忘乎所以,胆大妄为。刘克服一个小小乡书记惹他,他敢强力回敬,是料定上 边领导眼热他的钱和项目,不至于因为乡政府的几块玻璃跟他翻脸。刘克服去跟他 讲理,他不会太当回事。县委书记就不一样了,方文章直接打电话,态度强硬,陆 老板不能不掂量掂量,不敢太逞意气,毕竟商人要赚钱,还得拜土地爷。 两天后刘克服带人去广州,找到了陆金华。他给陆金华带了份见面礼,是一盒 录像带:陆老板手下到乡政府肇事时,乡干部已经全部撤出,却有乡广播站一个年 轻人奉刘书记之命,冒着危险藏在楼下仓库里,拿一架家用录像机从窗洞里拍下了 那一车人肇事的全部过程。刘克服请陆老板欣赏录像带里的场面,他还提供事后拍 下的照片,满地狼藉,触目惊心。 “你拿这想干啥?”陆金华问,“当证据告我?” 刘克服说:“老话说,解铃还要系铃人。” “哪个先找事?”陆金华说:“姚育玲就是你去抓的。” 果然不错。什么车祸处理欺负人不服气全是借口,让陆金华气不过的就是“他 的人”姚育玲,可能还包括被流掉的孩子。 刘克服告诉陆金华,没有谁抓人,也没有谁被抓。那天晚间乡领导村干部完全 按照政策,经过耐心说服,姚育玲听从了劝告。姚的丈夫也支持妻子去做计划生育。 “不知道她是谁的人吗?”陆金华大骂:“那小子哪里还能做种?他拿我的钱, 什么都不是。” “现在我们只认陆老板是姚育玲的雇主。”刘克服说,“人家是她合法丈夫。” 陆金华一时语塞。 刘克服跟陆金华早就打过交道,陆金华到岭兜买厂起步时,刘克服刚到岭兜乡 任职,当科技副乡长,因为水泥厂项目和后来的移民村搬迁,几番狭路相逢,合作 中不乏相争,彼此秉性特点非常了解。陆金华钱多气盛,却知道刘克服跟人不一样, 左撇子,吃软不吃硬,刘克服后边还有方文章,陆金华再横,此刻也不敢不讲理。 他能如方文章电话里推荐的那样,干脆把刘克服赶出门去,大家走着瞧吗?哪里可 以。这个时候继续僵持或者听任事态发展,对双方都不好,所以还得讲理。 那天讲完理,刘克服告辞。陆金华问了一句话:“刘书记你到底是为什么?” 他耿耿于怀的还是那件事,“他的人”被刘克服送去流产。 刘克服告诉他,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这件事关系全乡计生能不能搞下去,也 关系对其他人是否公平。 陆金华问刘克服是装假,还是真不明白?如今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有钱, 一种人没有钱。没有钱就不公平,有钱才公平,所以钱就是公平。当官的不一定有 钱,却有势,势也是钱,没钱没势不公平,有钱有势就是公平。 刘克服不认:“那不是道理,两回事。” 为什么是两回事?以刘克服的见解,这个世界除了钱和势,应当还有另外一些 需求,例如公平。类似需求不应当被漠视和伤害。 陆老板说:“刘书记这么聪明的人,跟我装傻?” 刘克服称自己没装傻。 “你没搞明白。”陆老板摇头,“这个都搞不明白,还当什么书记?” 刘克服回答:“陆老板知道,我是左手。” 事情终究得到解决,陆老板赔偿了乡政府的损失,宣布开除几个为首肇事人员。 这个纯属姿态,被开除的几个人另由陆老板安排到他的另一家工厂,位于市区,得 到了离山进城的褒奖。当时恰逢国庆节将临,为表示诚意,陆老板派他公司的副总 经理专程到岭兜接洽,又从厂区开出一车人,依旧钢盔制服整齐划一,轰轰烈烈直 奔乡政府。这回不带棍棒,他们敲锣打鼓到岭兜乡,给乡政府干部职工抬去一头宰 好净毛的大猪以示慰问,还送了一面锦旗,锦旗上写有几个大字:“外资企业的贴 心人。” 两个月后,刘克服被免去乡党委书记职务,调任县外经局局长。 刘克服感到非常突然,极其意外。外经局长跟乡书记是同级,却不是一回事。 乡书记有如一方诸侯,脚下一块区域,手中有些权力。外经局长只顶一个幕僚,没 有处置权,管不了什么事。乡书记干得好有望上升,外经局长就难存奢望。 这时他才感觉到,陆金华在广州不是随口讥讽。“这个都搞不明白,还当什么 书记?”人家早料定刘克服干不长,也许人家还亲自出马讨账,促成了刘书记的消 失,刘局长的问世?陆老板不是一般人物,不需要戴顶钢盔式安全帽,拿根木棍去 敲哪家的玻璃,他有实力采用其他方式施加各种影响。欠账要还,姚育玲这笔账人 家终究是要讨的。 刘克服去找了方文章。方文章问:“你不服吗?” 刘克服承认非常不服。他还想在基层干,他一直很努力,也没犯大错。 “所以才得到重用,当了局长。”方文章问,“这么说可以服气吗?” 刘克服不吭声。 方文章警告,刘克服可以不服,不许消极。有时候有些事是不得已而为,这个 不必多讲,碰上了就必须经得住。 “学学你老婆小苏。”他说。 一周后县里研定,刘克服的妻子苏心慧被任命为县供销社副主任。 苏心慧比刘克服大两岁,婚前曾是县政府办最年轻的领导,刘克服的顶头上司, 后来因事受处分,以严重失职为由一撤到底,调供销社茶叶门市部工作。当年处理 她的就是方文章。现在方文章又把她重新起用,并树为其夫刘克服学习的最佳楷模。 苏心慧在医院里听到了自己的任职消息,没表现出特别惊喜。她对刘克服说: “留心这个瓶子,到底前赶紧喊护士。” 讲的是病床上打点滴的瓶子。他们的儿子感冒发烧,在县医院儿科病房住院挂 瓶。苏心慧在病房里陪了儿子一整天,晚间刘克服去医院替她,让她回家吃饭休息。 这时来了一个女子,却是数月前那个深山雨夜的“对象”,姚育玲。 她奉陆金华之命,以公司特派人员身份,代表陆老板专程前来,对离开岭兜到 外经局履新的刘克服表示慰问,也探望刘局长生病住院的儿子。 走之前,她往苏心慧的书包里塞了厚厚的一个信封。 隔天在家里,苏心慧告诉丈夫,信封里是钱,人民币,四万。 那时苏心慧心情不错,不是因为复职升官,是因为儿子挂瓶一夜之后,烧已经 退尽,情况向好。她跟刘克服开玩笑,从后背推他,再把他揪过来,以示摇撼。 “咱们小刘是什么?”她笑,“摇钱树嘛。” 刘克服没心思开玩笑,他看着那钱。 “按陆老板的看法,这个世界无所谓公平,有的话就是这个。”他说。 把一个乡党委书记挤走,拿四万元加以慰问,这就是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