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守所在狮子岭下,桂德林所在的5 号监舍面北,从早到晚不见阳光,却正好 从前庭看到郁郁葱葱的山岭一角,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喜鹊在围墙上的电网下 探脑袋撅屁股、跳来跳去。监舍里等待判决的日子太难熬了,窄窄的一间房,住了 十个人;窄窄的一条床,一字排开十条,挤得房子只剩宽可容身的一个过道。 监舍里明文规定不能抽烟喝酒,理论上他们也没有这方面的获取与存留,甚至 连打火机也不能有;可是只要进到里头,再木讷的人似乎都有办法满足自己一时半 刻的口腹之欲,说满足或许过了,偶尔寻求一点小享受与小刺激,并不难。那天, 桂德林看见同监舍的老赵在院子里配合电视台采访进来,从兜里掏出一包没开封的 芙蓉王,还有半包软中华,那份高兴,鼻头沁出点点汗珠、红得像朝天椒,话也比 平时稠了一倍。天可怜见,一个原市交通局的大拿,脱了面具上电视,鼻涕一把泪 两行地现身说法,得了一包半烟犒赏,就幸福得几乎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人啊,真是到什么境地做什么姿态。 桂德林有过三年的吸烟史,后来戒了。戒烟者最好是回避别人抽烟,尤其是在 这样的境地,满腹忧愁,一腔郁闷,憋得心胸像一座大大超水位等待行洪的水库, 不仅袅袅的烟香,就是吸烟者那种其味无穷的充溢在嘴角眉梢的享受姿态,都是可 耻可恨的诱惑。他走到前庭,把琢磨了两天的计划重重夯实在心底了,换句话说, 是老赵以及同监舍其他人的缤纷表现,巩固了他一个反复酝酿过的出逃动机。他不 能像老赵和其他人那样,为了一口好烟一口好酒,或一点别的什么轻贱的口腹之欲, 就把头低到了尘埃里。人的本质上的轻贱也体现在这里,只有到了这地步,他才切 肤之痛地悟到了劳改二字的含义。劳动加改造,劳动是为了改造,改造需得通过劳 动;通过劳动,知道稼穑不易、摒弃不劳而获的思想,这个道理太简单了,简单得 就像幼儿园小朋友手中的一册看图说话。 可是,人又太容易受到诱惑,不在那个位置,什么大道理都懂,不仅懂,说起 来滚瓜烂熟、头头是道,批判起来更是正义在手、义愤填膺;屁股一落座,三下五 除二就全面缴械了。六号床位那个自诩“炮兵司令”的老谯,不过一个变电站站长, 他说他那个周围的村妇就像向右看齐一样排队来向他搔首弄姿,结果他就在行了好 事之后,任村妇们插着大电棒煮猪食、点着大电炉烘尿布。他没收过村妇的钱,充 其量收过一点时鲜花生、红薯或菜籽油,转手就把篮子里的土产连形式带内容一起 送了别人,他的问题主要是接受性贿赂。他说进来之前从没听过性贿赂这么个词, 他最后的判罪很可能是玩忽职守。老谯愤愤而又不无自得道,妈的,不就打几个横 炮么,打出一个玩忽职守! 老赵说他坐的是一个火山口的位置,到他这一任,已经是第五任前赴后继了。 老赵嘿嘿一笑说,说白了吧,制度比美德重要。他看德林是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模 样,问,大学毕业还没几年吧?受贿,还是贪污?德林很没劲,很不想和他们等量 齐观,尽管老赵也是一个电大毕业,后来还混了一个经济学硕士文凭。他德林乃是 正宗上海财大会计专业本科毕业,当年这个专业的录取分数可以上清华的最低投档 线。想到个把月之后宣判服刑,接触到的一定是比老赵、“炮兵司令”更恶心的一 群人,那时候,想不取低姿态都不行。每每想到去一个条件恶劣的煤矿或采石场服 刑,五年、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不待出来,就是一个面目全非、低三下四的桂德林, 他就不寒而栗。甚至,能不能出来都是问题,他有肝病,肝病是富贵病,要养的; 收监了,整日劳动,还想养哪样! 这天下午是他姐姐来探监,他已经设法捎话叫姐姐带点酒来,不要多,就要一 小瓶二两装的二锅头就行,当然要高度的。他不知道姐姐能否如愿带来。除非进汽 车,监舍大门一般不开,脚下安了滑轮在轨道上开与关。进出探监的以及管理人员 都是从小门进出,小门嵌在大门一侧,进出三道门,四周是高墙、电网以及武警踞 高把守,想从这里跑出去,那叫插翅难飞。 他把希望寄托在酒上。 姐姐进来之后,胸前吊着一个进门的红牌牌,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就是一个 庄严的会议代表。包袱照例要检查,有奶粉、茶叶、饼干,还有风油精、眼药水、 马应龙痔疮膏。他和姐姐面对面坐在小屋里,看守将包袱放桌前,一样一样排出, 又笼统一收手,出去了。 什么时候判? 下个月吧。 不要太远才好。 无所谓了。 爸爸每天吃五粒舒乐安定还不能睡。 没用的。 她来看过你吧? …… 妈讲,一眼看她,就不踏实,虚荣。 现在的,有不虚荣的吗? 太虚荣,把你给害了。 想个房子,不算过分。 爸妈要帮你,你又不要,撑面子,这下好…… 姐姐透一口长气,眼眶顿时红了。 在家你把爸妈照顾好,就是帮我。 我整天在他们面前,当不得你回家见他们一面。 ……平日你又不喝酒,要酒做什么? 眼前一亮,看着姐姐。 姐姐的目光转移到一听茶叶上。 你的肝不好,不能喝白酒。 想喝点点。 才几天,头发都白了。 又说,想开。 到点了。 下次,再带点啥? 也就这些吧。 看守已经站在门边了,抬腕看表。 姐姐站起来,眼泪流出来了。 他也站起来道,跟爸妈说,我很好。 姐姐走了,边走边抹眼睛,她的背影让他不好受,姐走路越来越像妈了,有点 小步子。 他拎着包包往5 号监舍走,一脸若无其事。看守跟在他后面。他能感觉到手里 的分量,那是想象出来的分量。一进门,身后就哐啷一声落了锁。 阳光呀自由呀,其实都隔着一念,一念之差之后是一道门,再然后是一连串长 长的无可奈何的日子。他已经束手就擒,但不能坐以待毙,没有自由的日子,比待 毙好不了多少。他的铺最朝里,放下东西,一样一样在包里摸索着清点。打开茶叶 桶,两个指头在里面扒拉,触到了一个扁扁的酒瓶,他慢慢拔出来,放在一边,是 二两装的二锅头,不用看也知道是高度的。他捻了一撮茶叶在嘴里嚼,觑一眼左右, 看书的看书,看报的看报,“炮兵司令”对着一面小镜子剃胡须,一条紧绷绷的三 角裤,把肚脐下裹得像一个发酵的面团。昨晚睡前,都笑“炮兵司令”把人家一辈 子的活,一年半载就干完了,现在储藏的炮弹都只能在被窝里打冷炮了。“炮兵司 令”一脸不屑道,我以后自有办法舒舒服服地处理,还有叫你们眼红的时候。都这 地步了,也不知他是不是说大话。不过,里头是学校,不进来就是一片未知。不管 怎么说,桂德林现在并不想让大家知道他有酒,当然也不想叫大家知道他喝酒。其 他人那是有好吃的就拿出来炫耀呀,那是要让邻舍知道,他进来的日子不比在外头 过得差呀。其实,越是炫耀,越让人觉得可怜。有本事,你出去呀!即使比人家早 出去一天,那也会嫉妒得舍友掉出眼珠子来。 晚饭后,人都有些散淡,有人搞内务,有人看报,有人吃点积攒的零食,这时 候是桂德林实施喝酒的时间。趁大家各忙各事,他揣着酒瓶到前庭,一仰脖子,一 气喝了个干净。盖紧空瓶,屏息一阵,便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茶叶填进嘴里大嚼。知 道嚼干茶叶可以驱除大蒜的冲味,那么,同理亦当可以遮蔽酒味吧?连吃了几把茶 叶,一努一努地咽下,这才回屋。他想自己的脸一定通红了,他没有什么酒量,日 常哪里这么喝过。进屋就躺下了,老赵问,这么早就睡了,想媳妇吧? 他蜷曲着身子,捂着腹道,今天肚子不大舒服。 老赵道,家里带好东西,吃多了。 也没什么。 在里头没劳动就别吃得太好,吃太好,不是肚子难受,是肚子下面那条虫难受。 老赵二指打横,点着“炮兵司令”道,你倒像劳改过多少次了,红口白牙讲有 办法舒舒服服地处理,倒是及早传授给大家呀,免得大家夜夜放空炮,难洗被窝。 老谯就凑过去,与老赵耳语了几句,左右看看,一脸神秘的坏笑。 老赵的腮帮子倏然红了,搡了他一把道,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嘛,地道一肚子坏 水! 老谯捂着嘴道,喔哟哟,你是正经,古人也这么干过的呀。 尽管有人想知道底细,桂德林却不再有兴趣,他猜想“炮兵司令”在外头基本 上是一个五毒俱全,平日谈起吃喝嫖赌,最是来精神,攒一堆一次性筷子,都可以 邀左右过把赌瘾,赌资可以是烟、茶,也可以是饼干、奶粉和瓜子。老谯对人还大 方,不像老赵,经手上亿,却连一罐辣椒酱都不愿跟人分嘬。 一个染缸啊,桂德林的清高遮掩不住,所以也受到比较多的奚落。他想出逃的 愿望一日比一日强烈。现在肚子隐隐作痛,太阳穴也隐隐作痛,知道假戏已经做真 了,为了远远离开这地方,远远离开这群人,他不惜付出身体的代价。 第二天吃早饭,他没有起来,看守进来以后,他依然蜷曲着身子。看守蹙眉发 问,哪里不好?他转过脸来,翕动着唇,轻轻呻吟。看守问,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吃坏东西了吧?他有气无力道,没有,一直不想吃,我的肝不好。看守头一仰,后 退了半步道,你得过肝炎?甲肝?乙肝?进来不是检查过身体吗?他道,想必是又 犯了。 于是,趁着一早没喝水进食,叫医务室派人过来抽血化验。一上午只喝了两碗 粥,虽然饥肠辘辘,只是忍着。下午三点,看守匆匆过来,用脚踢踢地铺他的床沿, 高叫赶紧收拾搬房子。一时兴奋得惊起,又装作无力的样子,慢慢折叠床上被褥、 枕头。边上人都惊讶了,有的说,你有肝炎?我还吃过你的饼子呢,不会传染吧? 有的说,该你去住单间享清福了。他故意不舍道,享什么福呀,我真愿意跟你们住 一起,有那么多好故事听呢。老谯说,你一个人,有些福就享不了了,除非叫你老 婆来陪你。又对看守道,主任,现在好多监狱都实行人道,你们也可以拣出几间房 来,给我们的家属过周末嘛。见看守不语,又大胆道,历史事实说明,消除火气, 更利于犯人改造思想。看守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道,把你那家伙一刀阉了,看你还 哪来火气。老谯嘿嘿一乐,涎着脸道,要割,也应该在我当站长之前割,没了一对 卵蛋作怪,今天我也就不会一跤跌到里头来…… 啪的一声,老谯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他捂着嘴呜呜退到一边道,你管教打 人,我是讲事实摆道理……管教瞪他一眼道,再嗦再扁你。老谯不由得噤了声。 说话间,桂德林已经将简单行李收拾妥当,跟着看守出来了,讨好道,那个老 谯就是该打,平时不是谈男人的家伙就是谈女人的东西,乌烟瘴气!又扭着头问, 我的转氨酶好多? 看守不理他,直到走到西长廊的尽头,打开一间房叫他进去才道,不低,也死 不了。 直到第三天,来了一个副所长,他才看到化验报告:大三阳,乙肝病毒DNA (脱氧核糖核酸)阴性,但谷丙转氨酶(GPT )高达102IU/L ,正常值是0 ~65, 医生建议:慢肝,卧床休息并辅之以适当治疗。 他按捺住内心的喜悦,怏怏道,难怪这些天有气无力,不思饮食,小便也黄得 很。 副所长凝着眉道,你现在这种情况,本来是等待判决,不能出去,但里面医疗 条件有限,也怕你传染别人,经研究,决定你可以取保候审。 他抬头,满心感激,他等待的就是这句话。 不过,副所长说,有个前提,你得将挪用公款及贪污的账目还清,才能取保候 审。 就像一个落水者抓住了救生圈,道,可以叫我未婚妻还。 副所长一对浓眉打成了弯弓,道,我们找过她了,她讲她和你没关系了,她帮 你还了6 万之后,已经没钱了。 他叫道,怎么叫帮我还!为买房子,我陆陆续续一共给过她18万不止了! 副所长摇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他问,能不能给点时间? 副所长道,可以,不过这个时间是你在这儿等的时间,所以拖的也就是你的时 间。 他道,行吧,我来找人借吧。 副所长出门之后,他头脑转成了马达,怎么办?思来想去,还是先向姐姐求救 为好,姐姐就一个儿子上高中,姐姐是小学一级教师,收入稳定;姐夫在烟草专卖 局当处长,暗中福利远胜过账面的薪水。况且,姐夫当年追求姐姐,父母并不乐意, 嫌他抽烟喝酒太不会划算,是他帮姐姐说话:不会划算的人,一说明他能赚钱,二 是相对大方的人。与姐姐的传话很快有了结果,他还欠正在追缴的公款共9 万,姐 姐姐夫愿意借他6 万,其余3 万他得另想办法。姐姐说,外甥高中没考好,现在准 备自己花钱,上一个有外资背景的中学,学费特别高。不管姐姐是否真困难,能够 这样帮忙,他已经很感激了,血浓于水呀,关键时候,尤其见出亲情的可贵。他想, 即使未婚妻已经表现出要和他了断的势头———她一次也没来看望就是证明,他就 算向她借3 万总是说得过去的吧,前缘已了,旧情宛在啊!可是姐姐去商谈的结果, 碰壁而返。女人说剩下的钱,他进去之后一部分还了人情债,还有的花在装修上了 …… 那几天闷得不行,这次出事的结果,使他警醒了很多,婚姻的不可不慎就是其 一。当务之急是如何再还3 万欠款,事不宜迟啊,如果下次体检,转氨酶不超了, 纵是一个大三阳,怕也不能取保候审了!心里有事,不免辗转反侧,通宵思索,那 是将穿开裆裤时期的好友轮流排队,一个个排到面前,又一个个落到后面,不是觉 得别人不合适,就是觉得自己不合适。借款如同找朋友,那也是要两情相悦,不是 一个能不能借到就可以定夺的。直想到脑壳疼,也没个了断,忽然,直不愣愣面前 就站出一个人来,这是一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相貌平平的女孩,名叫韦小倩。小倩 性情率真,甚至有点大咧咧,说话急了,就有点口吃。他俩是中学六年的同学,到 高二的时候,小倩明白无误地表露了对他的意思,譬如,晚自习之后,会磨磨蹭蹭 等他一道回家;会告诉他,哪个男同学给她递了小纸条。他后来借着喝了一瓶啤酒 的胆量,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拥吻了她,也隔着衣服捏疼了她发育完好的胸脯。但 是第二次单独见面,他就表示,他俩只能做好朋友。小倩失望之余,接受了这个现 实。如果说对同班同学有好感,那是另外一个更显瘦弱却仪态标致的女孩。那一段 时间,男女生都迷篮球,一个中锋能打很漂亮的阻击与三步上篮,人们都拿他好比 世纪天才乔丹。仪态标致的女孩硬生生扑进了中锋的怀抱,自知没戏的桂德林有个 隔着玻璃的暗恋对象,那滋味是一半儿嫉妒,一半儿甜蜜。小倩直到毕业工作,都 没忘发短信告诉他,她开始在自来水公司做抄表员,后来又做了出纳。平庸的女孩 通常结婚更早,好像,小倩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一想到有难,才去求助小倩,桂德林不由得后悔,应该在她结婚、生孩子的时 候,送上一个份子嘛,人哪能都那么势利呢!让姐姐联系上小倩,她倒是很快就应 承下来,甚至当天就把三扎百元大钞送到了姐姐家里,姐姐照例给她写了借条,说 明是代桂德林借的。小倩说打什么借条呀。姐姐说,那当然要的,不要借条以后就 说不清楚了,你以后讲欠3000或者30万也没个依据了。既然这么说,小倩也就收了。 小倩甚至和姐姐一道来看守所探他,小倩冒充是他的妹妹,待看守出去之后, 小倩大咧咧道,早知道你还这么年轻,我要讲是你二姐才像呢。这话让桂德林受用, 说明在看守所呆了两个月,还不显老。人都说,里面呆一月,抵外头呆半年一年呢。 有的落差大、心理调适不过来的,一夜白头也不是奇闻。 小倩还是那个样子,齐耳的短发、脸更圆了,双手交叉抱在乳下,胸脯越发地 挺起来,周身气息醺醺的,好闻得令人迷醉。他想如果让时光回到过去,他或许会 应承她的。女人喜欢讲,与其找个她爱的,不如找个爱她的,当然最好找个互爱的。 男人若是懂得,也应该说,彼此彼此,男女一律;很多事情,时过境迁才明理呢。 桂德林鼓起勇气道了句,谢谢。小倩哟了一声,谢什么谢呢,人都有个难的时 候。桂德林老实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小倩道,不急。大概是怕他尴尬, 小倩接着讲了不少同学的旧情新况。桂德林做出专注的样子听着,小倩的表达很一 般,讲快了就口吃。他对自己这时候还挑剔人家的谈吐,感到自责。姐姐带小倩走 了,姐姐牵了她的手,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像足了一对姐妹。小倩在跨出门的刹 那,回头望了他一眼。为这一回望,他心里又有点自责。 回到单身监舍,他想,如果是那个女孩来,他兴许会有些尴尬。为什么小倩给 他借钱解难,还亲自来探望他,你竟然一点不尴尬呢? 莫非这就是一道爱与非爱的门槛? 一阵胡思乱想之后,他在筹谋下一步的举动。下一步既要跑得成功,又不能牵 连任何人。他为自己逃跑的种种精心选择与设计弄得血脉贲张,好久都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