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果你正好某个夏天到了这个海滨城市,如果朋友又正好带你来到一个知名度 不高的山区度假村而不是著名的十里金沙滩海岸,还如果朋友带你到度假村里的库 区———鹰嘴湖乘船……那么你就会看到一个渔民,精瘦黝黑,一条深蓝运动裤, 一件米黄或水红运动衫,脸上架一副大墨镜,头上扣一顶印着铁路路徽的麦秸草帽。 一张脸,就越发收缩得像一颗熟透的橄榄了。 鹰嘴湖就是一个水库,叫黄木岭水库,水库边有两棵大叶榕,榕树下是几间铁 皮屋,铁皮屋原本潦倒,是他来经手之后重修了。崭新的铁皮屋在阳光下灼灼反光, 墙角边准备了红绿各一桶油漆,还没来得及漆上。他想把屋顶漆成红的,屋身漆成 绿的。远远看去,红浮绿动,也是湖区的一道风景呢。他不大说话,如果开口也是 不大听得出口音的普通话。如果你有兴致猜他老家是湖南、湖北、江西,或者北方 的一个省市,那你就猜下去好了。他不会肯定,也不会否定,最多也最柔和的回答 是,差不太多了…… 这个三千多亩面积的水库,是半个城市的水源地,原本不让旅游的,怕污染。 但有老顾客、懂行情的,上船之后,叫一声吴老板,走船,他就会很快收拾完手头 的事情,跳将上来,一竿撑离土码头,再用手柄发动柴油机,突突地行驶二十来分 钟,到坝那边去。其实也就是看个湖光山色。因为一湖绿水,就在一座座的小山里 环绕穿行。下船之后每人给他三十元,也不言语,作势收缆系桩子;上来,在树下 吃茶。有个女人,也不晓得是他的什么人,在一边早冲好一壶功夫茶了。还有一条 黄狗花花,见人来了,也不叫,只一个劲摇尾,是兴奋,不是乞怜。待得它到客人 身边去反复闻嗅,吓着了小孩,戴墨镜的渔民才会嗨一声。黄狗知趣地离开,到主 人身边、前肢一伸,就势卧倒,那姿态,有几分慵懒,又有几分警惕。 来这里的人,多半是买鱼的。水库里满是白鲢、鳙鱼和草鱼。是放过鱼苗,但 从不放饲料,更不要讲激素。这么大的水库,鱼是清水鱼,鲜而不腥,招牌上写的 是“野生鱼”三个油漆红字,讲得过去。捞几多都卖得掉,人们都被市面的激素、 抗生素喂大的鸡鸭猪鱼搞怕了。但是碰到水枯的节气,久久不下雨,水库蓄水只有 出的没有进的,但见红线一米半米地天天往下落,那个揪心!水少,鱼就减产,甚 至不免亏本。那就做梦都想到下雨了,山洪暴发,铁皮屋连人带锅碗瓢盆都冲到水 库里,也是舒心的。吃的是一碗水饭,见到碧绿一泓水,心才安呢。 你是一个游客,当然不知道,这个叫吴老板的渔民,以前的名字叫桂德林,如 今叫吴细根。一晃,他到黄花岗水库已经三年了。 他自从三年前取保候审之后,一路南下,走的京广线沿路的城市,或者有朋友, 或者举目无亲,他都会去转转、看看,寻找机会。即使有朋友,那也是一般般的朋 友,不大可能知道他的近况,免得惊吓人家。就这样,一直到了几乎最南面,这个 海滨城市的风光和驳杂的流动性吸引住了他。有流动性才有更充分的安全感,他听 一个干公安的朋友讲过,大城市为何不宜用警犬?人流加车流,还能剩下多少气味 给狗鼻子嗅嗅呢。来到海滨城市,最后呢,落脚的地方却是海滨城市的山区,不是 海边。不过,山里有个大水库,也是一个吸引。能到这么深入的地方找到工作,也 是机缘,拐了好几个弯,最后一道弯拐得上线下线都不认识,至多算一面之交。 原来的承包主人是看守水库的边防头儿的一个亲戚,姓林,梅州大埔的客家人, 没什么文化,待人还算厚道。吴细根做事也是忠心耿耿,好几次,林老板不在,他 领着客人逛湖景。三两百的收下,又一个不落地上交。也不言语,只在老板倒茶水 转身的一瞬,把几张票子压在他的杯子下。老板夸赞他的时候,他谦卑地笑笑,心 里道,什么大钱没见过,还会眼馋你这点小钱!林老板承包了几年水库养鱼,外面 接触多了,越来越没耐心赚这份寂寞钱,那晚一边跟吴细根喝茶一边感慨,前天跟 一个房地产老板吃饭,他讲,赚了房地产的钱,什么钱都不想赚了。妈的,我要再 不出去搏一搏,只怕就没有机会了。吴细根给他筛茶,道,你还有大把机会。林老 板道,那家伙小时候,穷得衣裤都捡他姐姐的,惹得大家笑。现在房地产才搞几年, 二奶都有十几个了,去北京、上海、或者香港,都有他的行宫,都有二三十岁的姑 娘等他。吴细根甚至想象得到,林老板在他做房地产朋友面前的压抑与嫉羡,只有 在这山深水远的地盘,他才会释放自己满腔的愤懑。他在释放自己一腔愤懑的时候, 喜欢将T 恤衫撩起,把自己又胖又白的肚皮拍打得啪啪作响,作势那是一面雪白的 鼓。 吴细根没有料想的是,林老板立誓出去发展的那一刻,打算将水库转包给吴细 根。吴细根连忙摆手道,别别,我跟你看好鱼就是了,你知道我没钱,就是一个打 工的命。林老板哈哈笑道,我不要你交什么押金、转包费之类,统统不要,这口水 库每年上交给区政府的承包费是8 万块鱼钱,你交了8 万,有多再给我一点点,没 有就拉鸡巴倒。吴细根心里有一瞬的激动,他算过,做得好,主要是雨水充沛,每 年老板的毛收入在15万左右。他也知道,老板志不在此,见多了大项目,大老板, 这点收入不是他的企望。这两年,实际上是他在给林老板当家,林在外面已经有自 己的装饰公司、饲料厂了。可这个水库对吴细根来讲,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家,虽 然每个月只有1500块钱左右的收入,他已经满足了。现在完全交给他打理,那是怎 样多出来的一笔大进项啊!他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得有些眩晕,他还不能肯定林老 板是否兴之所致、信口开河。他依然摆手道,你在外面做老板,这里依然是你的老 板,我怕我管不好,天生不是当老板的料子呢。林老板就站起来,举起右手,并起 中指与食指,斩钉截铁地一挥道,就是你了!爱拼才会赢,你会不会唱?世上从来 就没有天生的老板,更没有天生的富人穷人,要改变我们的命运,全靠我们自己, 我靠!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坐下来之后,林老板跟他斟茶,悄声道,我看你平时看的书,还有一本《微观 经济学》,猜想你也是生不逢时,不然,哪能落到山里来给我打工呢!吴细根顿时 觉得腋下生汗,道,也是随便翻翻的,当时家里若是有钱,也想读大学的,读就读 经济。林老板道,很多经济也是在买卖中学会的,书要读,但读太多了就是呆子、 蠢仔。我那些赚了钱的朋友,都不是多读书的人;但他们会读人,懂啵?眼前社会, 人读懂了,才一通百通。吴细根连连点头。林老板继续给他描绘前景,你当老板以 后,要找两个好帮手,还要找一个好女人。这么久,在山里水边,怕是鱼的腥骚盖 住了你对女人的向往,你也算个男人么!林老板这样贬低他,他并不恼,偶尔,老 板带他进城应酬,他也就是一个马仔的角色。吃喝尽兴之后,老板带他去那样的场 所,给他买了单,他也就是陪按摩女坐一坐,大多数情况下,连互相摸一摸都不肯, 哪里还肯脱衣裤一泄为快,乐得按摩女在一旁小憩休闲等拿小费。只有一次,他想 起母亲的生日,进城壮着胆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是姐姐接的,说母亲蛛网膜下腔 出血住院了。放了电话,他踉跄着自己找了一家路边发廊,也不管美丑,叫了一个, 在楼上肮脏不堪的房子里作势一通发泄,那个女子装模作样的娇嗲令他恶心,那是 连同自己一块的恶心。出门之后,觉得浑身不自在,觉得真是堕落了,曾经的挪用 与贪污,都没有给他这么强烈的自责与自鄙。 夜深人静,听得山里苇秆哗哗、松涛飒飒,听得湖水拍岸、鱼儿泼剌,他扪心 自问,是未婚妻令人丧气的打击,断了你对女人的念想?还是出道不几年栽了大跟 头,存心自闭思过?都是原因,又不完全。下意识里,是老老实实地干活,让一身 的汗水、透彻筋骨的疲劳,洗涤既往的莽撞与荒唐,忘记一个过去的自我。说到底, 既是惩罚自己,更是麻痹自己。人呀,每常要为一个荒唐的闪念,洗刷一辈子。 林老板动真格的,很快,连合同都跟他签了,不由得他不当真。 第二天,他就开了船下水库作调查,一根十几米长的篙子一张网,篙子带着尖 尖的铁头,网子带着沉沉的铅坠。浅处篙子才被水吃了三分之一;深处断然打不到 底。深水处,他会三下两下脱得精光,猛然插下篙子就势滑到水底,憋住一口气在 一二十米的深处睁开双眼,顿时就有一个水下的万千世界撞进眼帘。这里同样有争 夺与拼抢、有逃亡与追逐、有死伤与新生,但更多的时候,是静谧与安详……湖底 生物把他当作一个盲动的入侵者,好奇而又警惕,胆大的,穿过他的裆下蹭一下他 的小腿,或者尾到他的背后,噙一口他的腰眼。他只不动,待得围拢渐多,猝然松 手,哗啦一声蹿向水面,惊起一片逃散。一手攀船,一手带出篙子,心里却道,你 们惊慌什么呢,好好地呆着,没人会来打搅你们的。 将船划到水库的皱褶里,枯水的时候,看得出来这就是山腰了。网子撒下去, 有一网的活蹦乱跳,捡了几条大的入桶,其他悉数丢入水中。连着几天他都是这么 开着船在水库转悠,与其说他是打鱼,不如说他是在嬉戏,他就是在嬉戏当中把握 了鱼的密度、分布,哪些鱼喜欢到处游走,哪些鱼有大致的领地,这些为他下一步 的鱼苗分类投放,作了心理准备。 通常回到岸边,就会把一桶大鱼倒进岸边的围网,静养着等待那些贪婪的食客 来购买,那些食客只有很少一部分是散客,大多数是城里各家大酒店的派单。酒店 买一部分水库里从不投食的野生鱼,与另一部分塘养鱼鱼目混珠,打的招牌一概都 是“鹰嘴湖野生鱼”。他倾倒桶鱼的动作夸张而粗放,在餐桌上几十块钱一盘的鱼 在库区简直不算什么呢。有些鱼性子野,居然从网上跳高夺冠一样跳了出来,在坡 地上拍打翻滚,寻找生命的突围。哪料得不消主人弯腰捡拾,花花眼疾脚快,一个 箭步冲下来,差点滑倒,俩前爪啪嗒啪嗒,嘴里咬住一条,前爪抠住一条,眼见得 还有一条白鲢连翻几个跟头,泼剌一声跳进水里。花花呜呜叫着,心有不甘却又无 可奈何。他从花花嘴里脚下解围,一条一条扔进围网,拍拍花花的狗头。花花兀自 挺立,看着微波涌起的湖面,像一尊遗恨千年的雕像。 光有花花就不寂寞了,但事情多了,一个人到底顾不过来。原先的帮手跟林老 板走了,这天进城他到劳务市场看见一个跟他差不多黑瘦的男孩,就趋前问他是不 是要找事做,男孩点点头,掏出身份证给他看。哟,男孩叫秦赞赞,已经18岁了, 籍贯是江西大余。他核对照片无误,跟男孩讲了工作的性质,固定月薪800 块,每 年长100 ,直到1500为止,以后是基本工资加提成。男孩大概还考虑不了那么远, 只是点头,跟他进了库区。有了帮手,不仅多一份力,还多了一份生气。赞赞大概 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水面,这么多的鱼,跟老板———赞赞已经是一口一个老板了, 一起出船,当一网的跳跃铺在船底,他高兴得像花花一样,手舞足蹈。吴细根高兴 的是赞赞勤快、肯学,够这两点,老板自然喜欢。 每个月第一周的周五,吴细根都会进城一趟,他进城之后,又会花7 块钱乘中 巴到临近的一个叫尖岗埔的新兴城市去寄钱。寄的是两个地址,他每次寄钱留的地 址都不同,却是真实的,跟他不相关的真实,每次到不同的邮局。尖岗埔一共有大 小十二个邮局,他想,正好一年一个轮回。 来去半天,吃了中饭出去,吃罢晚饭回来。他吃自己做的饭有些腻了,也需要 在城里放松一下自己。他后来都是找那些场所放松,一次50或者60,最多80,他不 会让自己超过100 ,放松之后,走路都有飘飘若仙的感觉。每次他都会戴上避孕套, 那些个对你用不用避孕套无所谓的女人最危险,他倒是喜欢那些坚持要嫖客用避孕 套的女人,下意识觉得会干净一些。一方面政府禁止卖淫嫖娼,另一方面又会在这 些场所心照不宣地摆放避孕套,他觉得这不仅矛盾,也很滑稽。他想,这么多外来 工,包括他这么一个刚当了老板的外来工,都要宣泄,没有公开的宣泄场所,就要 找偷偷摸摸的宣泄场所;没有偷偷摸摸的宣泄场所,就会出现犯罪的宣泄方式。当 然他再怎样憋屈也不会去寻找那种方式,他忘不了自己的出身,但现在他去宣泄, 也不再有堕落感;他也是血肉之躯,不能满足自渎。每次他都不会空手回来,日常 用度顺便买上,还会给赞赞带点吃的,两大包萨其马,或者几盒巧克力威化,这家 伙喜欢吃甜。赞赞你就还得忍两年,你还小,等挣了钱你好回家盖房子娶个媳妇, 你那老家娶媳妇不会太贵啵,你要干干净净地做人,别有邪念。 这晚不是阴历十四就是十五了,月亮从山背升起,一湖清波滟滟,岸边的苇草 尖尖上有千万个光屁股娃娃在喧哗跳跃,撞得一片丁当乱响。山上的老鸹忽地升起, 忽地降落,伸张的两片羽翼又长又黑,如同一个女巫在装神弄鬼。赞赞一边啃着萨 其马,一边呜呜道,老板你每周出去看老板娘,也要把她带进来住两天呀。有个老 板娘给你做饭洗衣,也免得你觑着我笨手笨脚的不惯呀。 花花大概听懂了,蹲在一旁看看老板,再看看月亮,两枚狗眼在月光下发出幽 幽的蓝光。肚皮上栽着毛茸茸的一截,随呼吸起伏,像贴着一条短短的僵虫。 吴细根想,这个精灵真假不辨,如果回去看老板娘,哪里有当天赶回来的道理, 留个寂寂黑夜给老板娘,她守得住那份孤寒! 浑身燥热,就驾了船连同赞赞和花花一道进湖去。 这次进湖便救得一个女鬼,一缕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