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方的沿海,三四月天就热了。老板吴细根和伙计韦赞赞,加上看门狗花花, 一行三条光棍,成一个三角蹲在船头,且行且看。前两条月光下索性就褪了个精光, 一会儿跳进水里,一会儿攀在船头。花花看得着急,船头船尾,爪子拍打,狺狺低 吠。赞赞顽皮,水底探出一个湿淋淋的葫芦头,猛然一拽花花的前蹄,花花扑通一 声就落进水里。老板说,该死!狗会游泳,但凡离开陆地就没了跳跃功能,上不了 船,急得它像一只鹭鸶围着船找豁口。赞赞爬上船去,伸出一片单浆,花花四蹄死 死抱住,赞赞站在船舱里压跷跷板那么一扳,花花就从半空中骨碌骨碌滑下来,两 个跌在一起,撞在一堆渔网上。花花半天才甩甩一身的水珠,清醒过来。 赞赞早笑得抱着肚子直不起腰来。也难得他有这么高兴的时候,平时倒是见他 眼神里忧郁的时候多,这么一个后生仔,跳进冰水里都是一截冒白汽的炭,忧郁什 么呢! 船在山包里弯来绕去,四十来分钟以后,到了坝上。坝倒是一面长长的斜坡, 闸房下有油得沁黑的两条长长一直延伸到水底的钢缆,这是起闸的缆绳。船就在这 里停靠。上到坝顶,就可以远远看到城里的万家灯火。后生仔喜欢城市,偶尔,附 近的酒店需要送货,老板就会派赞赞去。赞赞想带上花花,花花也高兴,向老板摇 尾乞怜。老板有时同意,有时不同意,但凡同意,就会在花花头上拍一下道,你个 花花,就喜欢花花世界。赞赞就往一辆五成新的嘉陵摩托两边挂塑料桶,舀水、放 鱼。一旦发动,花花就跳上去,坐在赞赞后面,两只前爪死死抱住他的后背。不同 意的时候,只不吭声。花花无奈地看看,知趣地走开。更远的地方或不熟悉的酒店, 老板不叫送货。这是前任老板留下的规矩,萧规曹行,不一定就有危险,但林老板 或许碰到过什么不顺与麻烦,林老板算得是地头蛇,尚且如此谨慎,他吴细根一个 纯粹的外来客,实在充不得英雄好汉。 下了船,系好缆,两个人胡乱揩一把湿淋淋的身子。也懒得着衣,就光着屁股, 带着花花上坝去看风景。水库是禁区,是一两百万人的生命线,有一个边防大队在 山口看守,一般人白天都进不来,何况夜间。透过山岭远远瞄过去,灯光璀璨浮动, 相距不到十里,山里山外,热闹与静谧,竟然不像在一个城市里。便凭空,长了许 多人世的深浅感叹。 花花忽然警惕,昂头朝西面谛听,一对耳朵尖尖竖起,忽然撒开蹄子就朝那边 奔去。两个人一头迷雾,也不知西面发生了什么故事,但怕花花冒失吃亏,一边跟 着跑,一边就喊花花。 如果在白天,看得到坝西边是一个亭子,亭子一侧是一座花岗岩的碑,碑上有 哪个领导题的草书不像草书、行书不像行书的几个红字:黄木岭水库。右侧是一段 碑文,刻着始建的日期以及修缮的过程。有领导来视察,通常这就是一个观景点。 站在这个亭子二楼,看得见一泓碧波,逶迤伸入山岭的皱褶。临坝的几座山包,浮 翠滴绿,树木浓密得雨水怕都难渗进去。 花花跑到亭子边收住了脚,朝下面一通狂吠。 凭着月光,两人看见水面上载沉载浮,硬是一个人形。动作的张皇,一看就知 道是落水鬼。赞赞水性泛泛,老板道,我去吧。不知深浅,未敢贸然下跳。抄一条 小路作势下来,哧溜到湖面,已是风平浪静。赶紧跳进湖水,缩身潜了下去,幸运 的是,就见一只活物在水里呼哧呼哧地挣扎扑打。赶紧贴过去,用背脊一顶,还没 来得及转身就被溺水者箍紧了,两人一道紧急下潜。溺水者是从后面抱住他的,抱 得那样生猛有力,完全不像是要逃生,却像是要同归于尽。两手使劲都掰不开对方 铁钳子一样的手力,水下一使劲,立马憋气,胸腔憋得像个打满气的皮球,脑子里 倏然闪过的念头是,今天死在这个家伙的手里了! 一偏身,使尽平生气力,用右手肘朝溺水者腹部猛击。猝然松开了,人砉然升 出水面。从后面反拽住溺水者的衣领,这时候,赞赞和花花一起下水了,不一定帮 得上忙,但有七手八脚的鼓劲,好不容易将溺水者拖到岸边。 脸朝下,趴在岸边的竟是个一身黑衣的女子! 老板边啐边退,叫赞赞去船上拿衣服。待得穿上裤头,又扶起女子吐了一道二 道三道苦水。就都有些筋疲力尽了。老板问,这么晚了,你是自己出去还是到我们 那里去住一晚,明天再走? 女子不吭声,月光下的一张脸庞,白得像蜡,一头湿淋淋的长发,幽怨如鬼。 浸成了一幅骇人图,走不走得出去不说,走在路上,还不把人吓个半死。于是不等 她应承,就叫赞赞过去撑过船来。扶她上船,胸前一坨湿软耷着他,便有一瞬的迷 乱。掌控不住会猜,是个什么因由,跑到水库里面来寻死?不是有神经吧?若讲精 神病,门口有边防把守,哪里就能够从容进来。 到岸进了铁皮屋,腾出赞赞那间房给她住,拣出几件自己的穿着,要她赶快换 洗,休息。有天大事情,那是明天再讲。进隔壁房之前,拍拍花花的头道,有它在 这里,你尽管放心,连一只老鼠都不敢进来的。 花花就蜷卧在她门口。好久,听见了这边的盥洗声。老板这才安下心来,脚跟 头的赞赞早已酣睡如猪了。 嗨,女人,有什么想不开的,不好好活着,要来投水。一晚的燥热,翻来覆去。 第二天清晨,熬了一锅稠稠鱼片粥,就了两盘辣条萝卜和酸菜,也不敲门,不 时到门边来看动静。还是赞赞看不过,一边敲门,又是阿姨,又是姐姐的乱叫,我 老板烧好了鱼片粥,喷喷香的,快起来呷吧!闻到了么?喷香喷香! 花花也看不过懒婆娘的作姿作态了,伸出两只前爪去拍门,刚上去就滑下来了, 刚上去又滑下来了。赞赞就缩下来,捉了花花两只爪子有节奏地在门上拍打。一二 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 你当是出操呢。老板一旁看了好笑,女人昨晚即使是自杀也吓得不轻,让她睡 个一天半天又何妨。 门却哐啷一声拉开了,女人穿着一身男人的衣服站在门口,半边脸还是那么白, 另外半边脸被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她一甩,头发又溜下来了,她一甩,头发还是溜 下来了。 老板说洗漱一下吃饭吧,她不知什么时候早起来洗漱过了,现时径直就坐到桌 边去。赞赞赶紧启锅盛粥。也不顾烫,她连吃了两三碗,老板也吃了三碗,并破例 让花花也吃了一碗。赞赞道,花花鬼从来不吃粥的,花花鬼倒想吃粥了。 老板说,它跟你一样,就是一个人来疯。 赞赞说,我哪里人来疯了,我哪里人来疯了?瞥一眼女人道,我老板从来没有 做过这么稠的鱼片粥呢,真是好呷死人了! 吃完饭,老板吩咐赞赞洗了碗跟我下湖去,今日大酒店下的订单多,要早点出 船。 赞赞就举起花花的双爪欢呼道,挣大钱,挣大钱! 赞赞来这许久,从未见他这么稠的话,攒了这么多的高兴。 老板隐藏着脸上的表情,到树桩边去下渔网。这边赞赞刚要收拾,女人很快收 拾起来。赞赞说,你做了我的事情,老板要骂我的,老板要骂我了。却并不争抢, 看了一会儿就放下花花,过来帮老板整理渔网。老板道,你去做你的。赞赞居然顶 嘴道,我不喜欢做女人做的事情。老板道,什么是男人做的事情,什么是女人做的 事情?赞赞道,男人下湖捞鱼,开摩托送鱼,这些都是男人做的事情;洗衣做饭搞 卫生,这是女人做的事情。老板就看一眼抹桌子的女人,道,这是你讲的,人家是 不是那么认为呢?赞赞耍无赖道,我就是要有个老板娘子来帮我们煮饭炒菜洗衣服。 老板啐了一口道,把桶拿起,走船!边说,早已窸窸窣窣背起一大堆网子上了 船。赞赞乒乓乒乓,提起两只半人高的蓝色塑料桶,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篙子一 点掉过头,船就突突突突离了岸。赞赞有个水葫芦,只将塑料管的一头伸进湖里, 带葫芦的那一头就一股急水射进桶里。赞赞欢呼道,看鸡鸡屙尿了,鸡鸡屙尿了呀! 老板道,你倒是会想,那是一个鸡鸡,你有那么大一个鸡鸡!赞赞一个痞笑,扬起 水管,朝老板裆里一射。老板作势放了手柄,拿起船桨敲他的脑壳。赞赞早蹲在了 桶下,求饶道,我不是故意的,老板,我哪是故意的呢! 老板心情也好,想到赞赞来了这么些日子,跟他是随便了,但像今日这么话多、 痞里痞气,真是一个人来疯呢。 赞赞你这么大,在家里的,都有媳妇了吧? 有的讲了,有的没讲。 你爹妈给你讲了没? 你猜呢。 讲了。 凭哪样呢? 痞样。 …… 下次给你几天探亲假,把她带了来。 老板都没有,我们哪里敢有。 这事还有先后么? 老板,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是个光棍啊? 是又哪样,不是又哪样? 我想你是。 凭哪样呢? 凭你睡觉时候的动静。 …… 有和没有,那是不一样的。 你裆里毛都没出齐,每日睡得比花花还死,你晓得,晓得个屁! 我真的晓得,你就把那个女人留在这里,你好,晚上有个睡的伴;我也好,日 常有人做饭洗碗。 你就晓得她甘愿为我们做饭洗碗。 看她的手,就知道她是一个会做事的人。 你倒精刮,会做,还要肯做唦! 你只要待她好,她会肯留下的。你想,她死的念头都有过,肯定是外面对她不 好。 外面,哪个外面。 家里头。 家里头? 你不要问,不能问,你只要待她好,我想她肯定服你。巴巴的,你还救了她呢。 她白天不服你,晚上也要服你的…… 越讲越没得名堂!看网! 一网慢慢地远远地拖过来,沉沉的,赞赞也跳过来搭帮手。水湿淋漓地起网, 一堆大小银亮的鱼就在船板上蹦来跳去,有的径直跳到了舱底两只蓝桶里,有的跳 回了湖里。 赞赞骂了句妈,没有叫花花来帮忙。 老板心里说,花花留在家里,给女人一个伴。兴许,女人跟花花会讲两句话呢。 今天打鱼出奇地顺利,简直弹无虚发,网网都是一个结结实实。两个多钟点, 两只半人高的蓝桶就装得挤挤挨挨。一色的青脊,清亮光鲜,就是一艘一艘待发的 船舰。 老板索性叫赞赞把船底放些水,再捞,就径直把鱼抖落进去,一片哗啦啦的乱 响。 返途,老板叫赞赞把了舵柄,斜了屁股坐在船头才觉有些腰酸。赞赞到底嫩相, 一刻也不安静,嘴里乌啦啦也不知唱些什么,总之是兴奋得过了头。 船靠岸了,两人对着围网丢鱼,一条一条专拣大的丢,丢了桶里的一半,就抬 下桶来,哗啦啦一起倒进围网。拣第二桶的时候,女人出来了,却并不过来帮忙, 但见她拦腰系了一条围裙,在围裙上揩手,半边脸的乌发也早盘了起来,露出一张 白白净净的瓜子脸。老板看得心喜,低声道,今天如了你的愿,下船就有热饭菜吃 了。赞赞偏头看过去,手一松劲,桶就歪了,倾倒一片的活蹦乱跳。 老板赶紧侧身来托,不由得就哎哟一声叫唤,但觉右腰一道灼热的刺痛,整一 边麻酥酥的。 见他立住不动,赞赞忙道,老板怎么了,踩到蛎子割了脚了? 女人过来了,帮着抬起桶,倾进围网,赞赞道,没想到姐姐你能发这么大力。 女人也不理他,兀自跳上船去,收拾船底的鱼。赞赞赶紧上来道,我来,我来。 边对老板道,你回屋歇歇吧。 老板扶着腰站了一阵,缓过劲来,拔出脚,慢慢朝屋那边去了。 开饭了。一个清蒸鲫鱼,一个红烧青鱼,一个番茄鸡蛋,还有一个紫菜汤,再 是两样凉拌蔬菜。这里远离尘嚣,也远离菜场,两样蔬菜想必都是女人就近采来的 野蔬。老板尝了一样,满口腥香,道,这是鱼腥草。还有一样叶呈紫色,吃起来也 有股子淡淡香味,便问,这是什么菜?没吃过。 女人抿了抿唇,道,路边就有好多可以吃的,蕨,鱼腥草,紫苏,还有野人参、 野魔芋、益母草…… 老板说,哦,你还认识不少野菜,省了我们每天吃鱼,赞赞天天吃鱼早吃腻了。 揣度女人的口音,有点湖南味,又有点四川味。她是来这里打工的?老家到底在哪 里?为什么晚上跑到鹰嘴湖来投水…… 赞赞吃了不少蔬菜,看得出他在有意讨好,一口一个好吃,好吃。 吃罢饭,刚要站起,忽然就啊哟一声跌坐下来。 赞赞和女人一起看他,赞赞惊问,伤了腰? 老板扶了腰,掀起衣衫看看,并无意外,蹙了眉道,哪能那么痛呢? 赞赞和女人就一左一右搀了他,一步一步进得屋来,慢慢坐下,躺下。 女人出去了,赞赞在一边帮他捶腰,捶一下他啊哟一声,捶一下他又啊哟一声。 赞赞忽道,怕是肿了?老板反过身去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果然发现右边明显胖出 左边。赞赞说,我送你去医院。老板说,怎么去?赞赞说,我开摩托。老板说,那 我也要坐得稳。赞赞说,那就叫救护车来。老板说,救护车哪里找得到我们。赞赞 想,救护车找不到,他也可以开了摩托到山口去迎啊,老板怕舍不得钱吧。果然, 老板道,车子一动就是两三百,住了院,作一大堆检查,开一大堆药,哪里相干。 赞赞朝手心吐口唾沫,轻轻旋按,道,我老板省了钱明日好娶媳妇呢。老板看着铁 皮屋顶上的一只壁虎,心里忽然一暗,默念道,媳妇?你个混球哪晓得我每月攒钱、 寄钱的,为哪样呢…… 天黑尽了,女人回来,满抱的是一堆艾香。女人吩咐,赞赞快去烧一锅滚水! 赞赞欢快地去了。女人拿了一把快刀,一刀一刀,很快将嫩枝叶和老秆子分作两堆, 枝叶如飞。 赞赞在隔壁叫水开了,女人将一堆挑选的艾叶搂了一抱,放进隔壁的一个大锅 里,沸腾十几分钟,一勺一勺舀进桶里,提到隔壁来。立时,又丢进两条毛巾浸泡。 拍了一下老板的肩胛,老板慢慢翻身,一手扒下一点腰身,露出红肿的肌肤。女人 想了想,又叫赞赞取了一条大浴巾来,垫在老板身子下面。 女人伸出二指,在热气腾腾的艾叶水里搛起毛巾,双手轮流拍打已经变成暗绿 色的滚烫的毛巾,啪地敷在老板的腰上。老板乍受热巾刺激,鱼虾一样两头一翘, 早已喊了起来。女人急忙搛起,反复拍打两下,再次快速敷下。这才发话,忍一忍, 新鲜艾叶煎水,敷跌打损伤最好。 很快的,老板的短裤就洇湿了。女人把老板的短裤扒到大腿跟,两块毛巾一起 上,一块盖在腰部,一块盖在臀部。不时地,在毛巾上推拿滚打,老板翘起颈脖子, 痛得一张嘴嗤啦嗤啦地出不得声。 赞赞与花花站在门口,一个握着嘴偷笑;一个不解风情,不知所以地看看赞赞, 再看看床边的那对男女。赞赞拍一下它的狗头,转身就走,花花犹豫片刻,屁颠颠 地追了出去。 赞赞对花花道,老板这一跤跌得好,跌得有个女人服伺,有个女人在跟前讲话。 花花听得似懂非懂,对着一轮旺月,连打了两声懵懂的响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