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女人在库区也住了一段时辰了,始终没有讲自己的来龙去脉。吴细根心里有百 十种猜想,并不发问。越不问,就越问不出口,越不敢问,怕触动她的伤心,还怕, 她某天起来就一拍屁股走了。女人甜也吃得,咸也吃得,辣也吃得,苦也吃得,荤 也吃得,素也吃得,你倒是讲这是哪里的胃口,哪里的口味? 有个女人的住家,到底不同,有个能干女人的住家,那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 的不同。两间住房清理得干干净净,床底下硬是扫出一堆鸡零狗碎,有林老板当家 那阵吃喝的酒瓶烟盒、肉骨鱼刺,居然还有女人用的两只手镯,埋在尘埃中。 赞赞拍净,一手环一只,道,一定是花花藏的,花花想给它的女朋友送生日礼 物呢。 花花睁大狗眼,一脸憨笑。 赞赞道,老板,你也该给嫂子买一只手镯呢,人家辛苦做饭搞卫生,还弄好了 你的腰。 老板哈哈哈,怎么一会儿姨一会儿姐,现在又叫嫂子了?怎么叫弄好了我的腰? 女人在隔壁擦灶台,乒乒乓乓,锅碗瓢盆擦得锃亮。 天晓得女人在哪里找出来一只大木桶,几团芒草打成结,将桶子里外都擦出了 本色。老板和赞赞陈年累月的衣裤,上面的鱼腥都刮得下二两,一起浸在冒着热气 的大木桶里。一根木杵上下捣着,她捣衣的时候,胸脯的两团上下跳动,不但老板, 连赞赞也看得别过脸去,又忍不住还是要看。觑她手脚的麻利,额上的汗珠,还有 她用小臂去挡汗水的姿态,样样都是迷人。便是劳动,她的穿着也是从来的熨帖、 抻透、有板有眼,看了爽气。老板已经不怕她一个人悄悄跑了,她甚至独自上街去 买油盐酱醋的同时,买了衣物和女人的用品。她敢大大方方用老板的钱,这就是她 不会悄悄溜走的证明。吴细根也开过车带她进城送货,那些熟悉的酒店老板不免开 他的玩笑,一个道,这么漂亮的老板娘,难怪锁到山里不敢带出来,从前哪里见过。 另一个道,接来老板娘,无怪得吴老板一张脸都瘦尖了,想必白天忙夜里忙,白天 忙打鱼夜里忙放炮呢!吴老板不置可否,只是笑笑谈生意经,那生意经就有点飘。 通常,给赞赞买几包萨其马,给女人买几袋瓜子。女人没有其他嗜好,喜欢嗑 瓜子,尤其喜欢嗑葵花子。 女人在木桶里捣衣之后,就一起倾倒在一只大藤篮里,挎到湖边。一件件摞在 石板上,像撒网一样,撒出一件,衣服就在水面上睡出一个人形。赞赞叫道,那是 一个我,那是老板你……女人弯腰去搓衣袖领口,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身,女人的腰 身其实一点赘肉都没有,紧绷绷的,整个弧线从腰到臀再到大腿、小腿,都是简洁 明快,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的。 吴细根跟女人说,你在湖里洗衣抛衣的姿势,就跟我撒网一样。 吴细根说这话是半个月之后。他看见女人每天的操劳,忽觉得要为女人做点什 么,做点什么呢?给她钱花,固然是给她的补偿,他甚至想到,果真哪天她提出离 开,他会给她一个厚实的纸包,里头是该给她结算的工钱。他不知道她的年龄,更 不知道她的生日,他甚至没问过她的姓名。她就好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不经意间飞 了进来,举动大一点,会把她给惊飞了。所以,只要她不讲,他就不问,也叮嘱赞 赞不要问。他不知道她的生日,就无法找借口给她献上一束花,即使野花。吴细根 知道,不管什么出身的女人,对花总是喜爱的,平日到山上转悠,他总会采一些野 花回来,多半是野蔷薇、野菊花之类,一大把插在玻璃盏里。吴细根看见女人会去 嗅花瓣的野香,还会给玻璃盏里添水。 女人喜爱花,就更多地给她采,山里叫得出来和叫不出来的野花,很多,一个 玻璃盏盛不下了,就放在脸盆里、塑料桶里。 女人终于道,够了,够了。 这两声够了,刺激了他,也启发了他。他从女人歇下来嗑葵花子的姿态里,霍 然眼前一片响亮,一片金黄色的满山遍野的响亮。 他进了一趟城,送鱼之后,带回一袋沉甸甸的东西,赞赞要看,他不允,吊在 屋梁下。那几天,他收拾与磨砺的尽是地里的用具:铁锹、锄头、四齿耙……尔后, 他带着赞赞到湖右侧的一块向阳坡地去开垦。这块坡地一棵树也没有,全是杂草和 荆棘。赞赞的裤腿上很快就挂满了苍耳子、狗齿刺,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道,老板, 能不能放火烧啊,一把火很快就烧没了。老板厉声回答道,不可以。他没有讲为什 么不可以,但傻瓜都知道,山里能随便举火吗?这又不是你的自留山! 头几天割除荆棘,后几天耙出垄沟。一个多礼拜下来,赞赞累趴了,梦里都在 哎哟哎哟的。女人不忍,在他睡梦里哎哟哎哟的时候,过这边房间给他轻轻揉搓。 赞赞的哎哟哎哟就没个了了。吴细根不知他是睡了还是醒着,是真痛还是装蒜,他 也想叫哎哟呢,他也想女人来给他揉腿捶背呢,但他不能太自私,他也不能像赞赞 那样任性,女人累了一天,她莫非不想早睡? 再几天,解下梁上的塑料袋,是一大包颗颗饱满的葵花子!兑好艾美乐药水, 拌种之后才能避免病虫。 老板道,不晓得吧! 赞赞道,哪个不晓得?我前几天都偷吃了,我以为你是留给我嫂子吃的,所以 就偷吃了。 老板作势要去敲他。 他头一偏道,现在才晓得你是要做种的。 挎了一篮子种子到坡地上来,扒开一个洞埋几粒种子,扒开一个洞又埋几粒种 子。 赞赞道,你到秋天要收获几多葵花子,一盘一盘,嫂子可以吃几年!你有这份 累,与其在这里撒满山的种子,还不如到嫂子身上撒一粒呢! 老板道,没人讲你是哑巴。 赞赞道,我晓得你喜欢嫂子,我也喜欢,你千方百计要留她,所以要种向日葵, 花好看,子好嗑。累不累呢!撒一粒种子累,还是撒满山的种子累呢? 老板道,真该割了你的舌头。 你又不往前走,你是一个男人不往前走,你还想哪样? 赞赞! 一面向阳山坡,一个洞一个洞地埋了一大包种子还不够,后来,吴细根又买了 一包种子回来,补齐了坡地的空隙,不仅补齐了坡地的空隙,连路边、屋前屋后都 任意撒了种子,多出来的种子也是多,一起埋下了。 挑水上山,那才是一个难,没得自来水,如果有自来水,可以扯一根长长的皮 管子上去,一个洞一个洞地浇。赞赞到底挺不住了,道是情愿一个人下湖捞鱼去。 依他,让他一个人撑篙子点着船,单单地进湖去。吴细根捡了两副挑子,不是与女 人平分,一人一副,他不能叫女人做这么烦累的事。他先挑了一担水上山,女人拦 腰系了一条花格子围裙,戴了一顶麦秸草帽,草帽印有一个红红的铁路路徽,拿了 一个葫芦瓢跟在后面。女人挨着垄沟浇水的时候,他就下去挑第二担。在湖里左一 舀右一舀担了水,他在桶里各放两片野芋头叶子,水就不易晃出来。毕竟浇水轻松 挑水难,每当他挑水上山之后,女人的桶里还剩几瓢水,他擦汗的工夫,女人舀尽 了,又把桶底一点不剩地淋在几个洞里。终于他明白过来,女人不想他太累,有意 延宕了后几瓢浇水的时间。 一时,心里有几多温热,有几多遐想。 葵花苗子拱出地面之后,他服伺得更勤了,早晚浇水不说,还买了豆枯饼、烧 了草木灰,挨着苗子逶迤圈埋。听赞赞的说道,我们家老板,有泡屎尿都要屙到山 上去。屙到山里去不错,不是屙在苗子下面,是屙在路边一个大坑里发酵备用,新 鲜粪尿屙到苗子下,那还不把苗子烧死了! 苗子长出一脚高了,叶子碧绿,女人在做饭洗衣的空闲,也会上山来,通常是 拔草捉虫,有一种白背粉虱,见什么嫩叶吃什么。吴细根知道光靠捉不是事,兑好 先前就备好了的喷雾器和药水,背起上山。女人说他应该带口罩。他道,偏偏就忘 了买口罩,低毒的,没事。女人叮嘱,背风喷雾,再是低毒,也是农药啊。他就道, 啊啊,晓得了。 吃饭的时候,赞赞道,你们都顾得山上,只怕下次下湖,白鲢大头鱼都不认得 老板了! 老板道,那也是。 赞赞道,明天礼拜六,一早就有几个酒店要送货,围网里只有几十斤了,还都 是一些个头小的白鲢,单子上多要的是大头鱼。 老板道,一窝蜂,先前爱吃豆豉鲫鱼,后来爱吃剁椒鱼头,现在又兴砂锅蒜鱼 头,半锅鱼头,足足垫半锅蒜。 赞赞就咂巴嘴道,香死个人了。 老板道,那就叫你……那个给你做,鱼头是现成,蒜头也是现成。 赞赞重复道,那就叫你……那个给你做。 老板道,晚饭后,我进湖去捞个百把斤,你明天一早去送货。 吃罢饭,老板收拾网子、桶子上船去,女人帮着把家什拎上来,就不下去了。 吴细根心中一喜,道,你就一起搭个帮手? 女人道,我也想到湖里看看。 船开动的一刹那,花花忽然纵了上来。赞赞一旁叫道,花花不要去,花花你去 凑啥子热闹吗? 女人抱了花花的头道,去,花花跟我们一起去。 吴细根一竿子点离了岸,笑道,你嫂子怕我欺负他呢! 天空是一弯上弦月,背衬着幽蓝的底色,就像被反复擦拭过的一柄弓弩,亮得 发寒。发动机的声音太聒噪,转过一座山包,便熄了火,任渔船在微波上一起一伏。 空气就倏然安静,静得能听见槭树上老鸹睡梦中的乍翅的刷拉刷拉,静得能听见湿 地松的松脂凝结之后的滴答滴答。 却少鱼儿的唼喋、泼剌。 吴细根提了渔网,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一个弓步作势,漫天一撒,沉静了一 会儿,五分钟有么?再一截一截,一截一截,慢慢收回,一船的水湿淋淋,抖搂开, 尽是一些指头长短的小鱼。 奇了,莫非今天不热,都躲下去了? 没有风,有点闷。 女人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衣,两只袖口紧紧扣着,两只尖尖的前襟却打了个 十字,交叉拦在小腹,露出的一箍儿蛮腰,与领口是同样的细白。 再一网,沉沉的作势,收上来,还是一些指头长短的小鱼,再就是螺蛳和水草。 连花花也急了,对着渔网前倾收腿,狺狺低吠,那意思是,鱼呢?鱼呢! 作怪了。 是闷呢。 女人撩起两只衣襟当扇扇。 吴细根不敢侧脸,船边扯起一根长长的篙子,一个点射,船便射向湖更深处。 任船在湖里慢慢打转,又下了几网,十几网,每网能撞上了几条斤多的白鲢、鲫鱼, 较平时的战绩,还是差得远。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她一边捡鱼一边揩汗。 她拧开一只军用水壶,这只水壶还是林老板留下的。她递给他喝了几口,接过 来,她喝了几口。 热吧? 一动就热。你该下去凉快一下,水好得很。 他犹豫了一下,光了膀子,她递给他一条毛巾,道,收收汗,收收汗。 他前胸后背地三把两把擦过,褪下长裤,一个立跳,再伸出头来,已是十米开 外了。 嗨呀呀!一个舒畅的响嚏,惊飞了槭树上的老鸹。 再一个闷潜,又是十几米开外,伸头回看,但见船上一片肉白色,还没定睛, 一个扑通落进水里,便听得花花急叫个不停。 奋力往回游,猛然抱住她,她头发挽成一个鬏鬏,只着一抹文胸,一条内裤, 早已攀住了船帮子。 她气急道,你带我游,你带我往前游,下次我一个人掉在水里,就淹不死了。 这里水深,不合适学游。 你带前一点,你在我就不怕。 他只有腾出一只手划水,另一只手托住她。 像青蛙那样,张开划,同时蹬腿。 她急划两下,哪里控制得住,紧紧抱住他的膀子,两人便一起下沉,浮起来又 沉下去,浮起来再沉下去,一时两人都呛得巨咳。 花花船头船尾地瞎跑,爪子刨船沿,刷刷刷一阵疾风骤雨。 花花救我,花花…… 花花哪里听过女人这般情急,忽地一纵,跳进水里。 快,抓住花花! 女人便一边架在花花身上,一边架在吴细根身上往回游,好在离船不远,反身 攀住了船沿。吴细根一个下潜,用双臂托住女人的臀部,只一使劲拱她上船。然后 自己再翻身上来。两个人都湿漉漉地躺在了船头。 还剩花花在水里,四沿转着找豁口。花花会游泳,但不会上船,不慎掉进湖里, 就用桨板翘起它来。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了,他的左手,她的右手。女人松开了,找了条大毛巾给他 擦头,擦脸,擦身子。 他接过毛巾,给她擦头发,擦脸,擦脖颈,擦完脖颈,再擦腹部,绕开了隆起 的文胸。她背过手去,松开了,露出湿淋淋的乳房。 便有一怔,然后轻轻揩拭,像轻轻揩拭两件珍贵的玉器。 在她给他褪下湿淋淋的最后一件的时候,她也配合他将湿淋淋的最后一件褪下 了。他们彼此轻轻揩拭了好一阵,都像揩拭珍贵的玉器一样细致而认真,轻盈而温 柔。揩拭过后,两张嘴就轻轻触到了一起,当他俩感觉到唯有嘴唇还没有揩拭的时 候,两张湿热的嘴唇已经紧紧地粘结到了一起,粘结得透不过气来。 花花在水面上当然什么也看不到,船还比它高出半个身子呢,它只是想不通, 主人为何不马上伸出船桨来,拉它上船?它一边围着船打转,一边抠得船板嘎嘎作 响。它闹不明白,主人为何不像以往那样迅速伸过桨板让它攀住?它还要帮主人捡 鱼守鱼呢! 月牙儿能看见浩浩鹰嘴湖,山是碧螺,水是蓝绸带,有一只小渔船在月光下左 右摇晃。 花花围着船打转,感受就更强烈了,这只船儿今日左右摇晃得甚是厉害,伴随 着摇晃,还有呜呜的声响,凭它敏锐十分的听觉,听得出这是男主人和女主人喉咙 深处发出的原始的叫声,但是两种呜呜声已经交融到一起了,它很难把此起彼伏交 融一起的呜呜声区别开来。 而男女主人,已经忘记了鱼儿、渔网、船儿、花花,还有月牙、老鸹,甚或天 地万物,高低贵贱,只有彼此的给予、无休无止;只有彼此的包容、阔大无崖;只 剩彼此上下一致、融洽无间的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痛彻心肺、天坼地裂,同赴汤 火,万死不辞…… 人世的自由啊,自由啊……只有这个时辰才是贯穿性的体悟。他已然泪流满面 了。 当一起停止了动作,仰面躺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弓弩一样亮得发寒的月牙儿 已经躲到白云后面去了,这才着了羞。她捡了一件盖在身上,他也捡了一件盖在身 上。 花花呢? 花花! 俩人倏然起身,急手急脚穿了衣,船头船尾转一圈,才发现花花抠住尾板,只 露出一只湿淋淋的狗头,一对狗眼哀怨无依。探身,一人拽一只狗爪活生生吊上来。 花花又是一声响嚏,响嚏之中将水珠子抖撒得到处都是。 女人赶紧捡一条旧毛巾,狗头狗尾地裹紧揩过去。 吴细根弓腰一摇柄,船发动了,回了。 船里的收获甚少,吴细根的心情却从未有过的舒展。 他一手掌舵,一手推挡,仰天吼了一嗓子: 嘿啦啦啊哟嘿啦啦啊哟嘿啦啦…… 群山起应: 嘿啦啦啊哟嘿啦啦啊哟嘿啦啦…… 老鸹扇翅: 嘿啦啦啊哟嘿啦啦啊哟嘿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