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漫坡的葵花长到齐腰高了,嫩青的花盘儿羞人答答地,总不肯仰起脸来给人看 个仔细。无雨的日子依然隔几天要上来浇水,这是件累活,老板和赞赞一人一担, 女人只管浇水。土燥的时候,清冽的一瓢刚刚逶迤一线滋下去,就有咝咝声响,像 一个饿孩子饥不择食的发声。女人为诱惑土地,先滴几滴,听见土地等不耐烦群起 叫嚷的时候,再顺着葵花秆子劈头浇下,土地便是哇啦啦哇啦啦一片欢呼。女人听 了这欢呼,心情就像盛开的葵花。赞赞开始不耐累,但得女人要跟他换挑子,他又 脸上下不来,嘟哝道自己好歹还是个男子汉呢,哪敢叫嫂子受累呢!况且老板白天 干活晚上还要陪嫂子,不照样高桶大担地挑上来,我哪敢像乌龟那样缩在后头! 那晚从湖里出来之后,老板就搬过女人这边来。赞赞欢天喜地道,我一个人一 间屋,我一个人也是一间屋!老板跟嫂子是一家,老板跟嫂子硬是一家! 老板训赞赞,你不对,老板怎么跟嫂子是一家,应该哥哥跟嫂子是一家! 赞赞一愣,悟过来道,我叫惯了老板,叫不惯…… 老板追问,叫不惯什么? ……哥哥。 蚊子叫一般,好勉强呢。 以后就叫哥哥,行不? 嗯。当得了啵? 老板都当得了,莫说…… 莫说什么? ……哥哥。 三个人无论在船上还是在山上干活,就像一家人那样,有浓浓的亲密,却不洇 不湿。远远看过去,一个站着,一个半蹲,一个倾身,在一片越长越高的葵花地里, 构成一个带着毫光的剪影。 赞赞刚撒过草木灰的脏手,就去扳起羞人答答的花盘儿。女人一声叫,赞赞你 桶里洗了手再看不好?赞赞就吓得赶紧松了花盘儿。 三人上船一道进湖捞鱼,那就让花花守家。其实这个家就是无人看守也很安全, 以往老板、赞赞进湖,一定带着花花,留着不关门的家在岸上独享寂寞。现在有了 一个女人,有了女人的物件,女人的气息,那就到底不同,就必须有一个人在家里, 或者是三人中的一个,或者是花花。 花花乖巧,晓得自己最忠实的岗位应该在哪里,也不闹,一直站立岸边,目送 渔船驶离,直到渺然不见,才对一泓湖水仰头一嚏,怏怏回到屋前的树边蹲下。 以后进城里办事,给酒店送鱼,更多的是老板发动摩托,女人抱骑在他身后。 女人在城里逛超市,又细心,又耐烦,那是很能磨炼男人脾气和意志的。老板就说 去跟酒店朋友聊天,其实是去尖岗埔寄钱,一份寄给姐姐,一份寄给老同学小倩。 寄完钱之后,赶回十多公里远的超市,还见女人兴致盎然地在购物呢。说购物 未必准确,女人每次买的东西并不多,转了那许久,或许才是一件春秋衫,一条素 白紧身裤。女人的穿着即使简单,也是一束精练与经看。女人是喜欢热闹,喜欢人 多,也喜欢万千物品的商场吧?女人,既热爱精神包裹,也憧憬物质拥护。女人尤 其是年轻女人,最不习惯的,或许还不是贫穷,却是寂寞。 这一想,就有些内疚,就任女人在五颜六色万紫千红的商品海洋里,作目光和 精神的恣肆漫游,他只在大门口等着。 但是今天他有些不安,他在超市的大厅里东张西望,才刚在尖岗埔西路口邮局 寄钱的时候,有一男一女在门口逡巡。他俩不像要办什么业务,男的戴一副深色墨 镜,女的,也戴一副深色墨镜。这很像某个电影里的镜头,当一件事情将要发生的 时候,有两个不速之客或叫形迹可疑的人出现了,后面必定有故事而且多半是悲惨 的故事。他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那个只有一扇门面、苍蝇乱飞的小邮局,头盔也没 系牢。他不得不一手拽住系带,一手握住车把,开得风驰电掣一般。 女人终于露面了,手里的袋子比平日多了几个,跟他说,今天换季折价,给你 和赞赞各买了一套运动衣,还给你多买了一件,是一件纯棉的长袖白衬衣。 你穿白色的会好看。 天热哪里要这么厚的衬衣? 总有几天冷的时候呢。你怎么不跟朋友多聊聊? 我……聊过了。 你是不舒服?女人到底警醒。 没有啊。 回到鹰嘴湖边,进得门来,吴细根就倒下了。脑子里胡思乱想,一会想起在看 守所等待宣判的那些人和事,老赵,炮兵司令……一会想到父母、姐姐还有小倩。 原以为鹰嘴湖是个有山有水的世外桃源,现今天上掉下一个几多体贴几多温柔的女 人,早忘了自己有案底在身,是个亡命天涯的逃犯。渔民、山民、老板……这一切 一切,都是表面文章啊。 女人过来搭了一把手在他额头,道,好像有点热。白天在水里湿气重,晚上又 不盖。扶着头,靠着她的身子,喂他咕嘟吞了两颗感冒丸子。 又稠稠地熬了一碗鱼片粥,搁了好多细细的姜丝,一勺一勺,喂他趁热吃了发 汗。 晚上一会儿发热,掀翻被窝,一会儿作冷,盖两床被窝还瑟瑟发抖。尤其梦多, 一闭眼就是噩梦,要么在被人追到悬崖边,后面大喝一声,回头是岸;要么躲在虫 蛇遍地的山林里,倏然被人发现;还有捞鱼上岸,过来几个人,一索子绑得仔细, 还反手戴上手铐。见了这场景,女人那一对漆黑的眼眸子,始而惊诧,继而哀怨。 啊啊啊啊,他在梦中几次惊叫起来。 赞赞从未见老板这样,只着一条短裤从隔壁跑过来,惊慌道,要不要送老板去 医院? 这句话,老板偏又听明白了,半梦半醒道,不要不要,送医院我就死定了。 女人说,暂时不要吧,明天再讲。 一夜不得安睡。天刚放亮,女人就带了赞赞到山里去寻采草药,不好久,一只 自编的藤篮里,既有去热燥湿的黄柏、半夏,也有发散风热的薄荷、牛蒡。 赞赞叹道,嫂子懂那多中药,都可以做郎中了。 女人淡淡道,我公公就是一个老中医,乡下门板抬了来已经备了寿衣的病人, 吃了他的方子,一个礼拜以后,提了挂面、鸡蛋,走了来拜谢他。 赞赞道,快请了你家公公来给我们老板看病唦. 走了。 哦? 十年前就走了。 哦。 要不然,我…… 要不然你啥子? 回吧,够了。 够了,回吧。 连吃了三天草药,一煎一大锅,一喝一大碗。女人讲,她公公给人下药,就是 分量重,譬如味辛、性热、有大毒的附子,他也敢比别人多用几倍。发汗解表的药, 尤其量重。 三天之后,吴细根起床了,但觉脚跟发软,站在门前被炽烈的日头一晃,不禁 头晕。女人着一件无领无袖的短衫干活,贴身也不要文胸,汗水洇湿,胸前的两个 粉红凸点隐约可见。吴细根里头一件纯棉的白长袖衬衣,外面还披了一件咖啡色的 茄克,湖风一吹,依然缩手缩脚。相形之下,吴细根愈发有些惭愧,一个男人,怎 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那几天,女人服伺他更勤更周到,下湖、上山都是她带了赞赞去。赞赞见老板 病了,格外乖巧,跟了嫂子做事,手脚是越发的活泛,得空就叫嫂子教他辨草药、 编藤篮。女人道,赞赞你以后若是找了老婆,老婆一定舒心满意。 怎见得我老婆就会舒心满意?除非是你有个妹妹许给我。 我有妹妹……我要是有妹妹,一定许给你。 你到底是有妹妹,还是没有啊? 女人两眼迷离,拍拍篮子道,下午还要上山找点藤来,缺根老藤做耳朵。 每次都这样,赞赞想,讲到家里,嫂子就回避,眼里迷怔怔的,满是忧伤。 到底是气力蓄积在那里,先是草药调理,再是鲜鱼稠汤滋补,一周之后吴细根 就精神复原,劲道重来。夜间女人见他上下翻腾,没个了断,不由得有些担心,婉 劝他惜身。本来么,床上的好事,如同吃饭,人不是骆驼,可以一顿吃饱下次就不 吃了。 吴细根不语,女人但觉他在紧紧相拥之中,比平日更加殷勤、奋发,那股子恋 恋不舍、砥砺钻研的劲头超过了往常,并隐隐有一些迫不及待的紧张。女人轻轻拍 打他的裸背,贴着他耳语,你就没个够,啊,你呀你…… 他终于在泰山崩裂、江河倾泻的刹那,呜咽道,我,你,啊啊,我对不起你呀, 啊啊…… 他的面部深埋在她丰腴的前胸里,她感觉到他的热气和着热泪,一起涌流。他 的身子在抽搐,深深的悲伤将他击倒,又在呜咽中慢慢释放。 她这时候是他全部的依靠,是宽宽的湖,是深深的山。 女人温厚地轻轻拍打他的光滑的背脊,道,你不要说,现在不要说,啊。 这天,林老板回来了,还带了八九个客人,男女都有。但见他大热天也是一身 黑条纹西服,还贴着突兀的喉结,系了一根粉红底子起小白花的领带。他大剌剌地 对客人道,这里原先是我的一亩三分地,现在呢,是我的兄弟吴老板在掌舵,归他 开垦了。他这样说的时候,盯着女人看了几眼,道,还有一个好漂亮的……呃呃, 女当家,难怪,没有了鱼腥狗臭,连风都是香的了。 一圈客人,有的笑了,有的只回报了一个表情。吴细根看见客人有几个也戴了 墨镜,没来由就滚过一阵心慌。 客人吃饭、聊天,有人发现了山上的葵花,纷纷要上去照相。女人这才道,如 果再晚来个把月,待得葵花都盛开了,就更好看了。 今天是女人一展厨艺的好机会,虽然主打只有鲜鱼,却炖、烧、蒸、炸,端出 一盘又一盘,吴细根和赞赞只有打下手的份儿。客人们吃得杯盘乱响,甚是开心。 这个道,要把女人挖了去城里开酒店,鲜鱼宴,一定火。那个道,有个这么能干的 女人在身边滋润,难怪老板细皮白肉,比城里人还显嫩相。 林老板也叹,小吴,你只看我们在城里发达,不晓得有几多辛苦,你看看,还 是在这里与世无争的好啊。 说着低头一挠,果见中央光光的一块,遂叉开五指撩撩散乱稀疏的头发。 大家就一阵叫嚷,需要地方支援中央啊! 吃饭途中,吴细根见几个墨镜有意无意地瞟他,腿肚子便一阵一阵转筋,后悔 一开始没有也戴上墨镜。吃罢饭,客人要到湖中去吹凉风看湖景,他借口感冒,要 女人陪了去。林老板道,开船也是力气活,你不能免吧?客人也道,老板进去可以 介绍介绍库区的大好河山啊,硬是裹挟着一道上了船。 船一动,客人们便纷纷掏出数码相机拍照。他觉得自己前后都成聚焦,躲都没 法躲,只有压低帽檐。可是客人说他是船老大,要与他合影,在他身边作姿作态的, 他哪里还回避得了,脸颊上不停地流汗,既是燠热,更是紧张。 客人一直折腾到下午四点多才下岸离去,林老板嘱从围网里捞些大头鱼,都是 三五斤一条的,每人带两条。林老板一边收捡一边道,鱼头加豆腐烧汤,鱼肉剁块 红烧,不用味精,鲜掉下巴。 还有两个女客,要和女人照相,背景是一泓浩浩湖水。女人大大方方道,等葵 花开了,你们再来吧。 女客道,等葵花盛开了,一定给我们打电话。 这晚,吴细根捉了女人的手道,我有一种感觉,不知当讲不当讲? 女人道,你是想离开这里? 吴细根一震道,你怎么猜得到! 女人道,你生病那天起,我就在猜。只是,我们的鱼啊,狗啊,赞赞啊,还有 葵花啊,都在这里,如何离得开呢? 吴细根道,不一定就是这两天,但是要作好离开的准备,也不要先跟赞赞提起。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女人在悄悄收拾东西,不仅收拾东西,还频频往山上去, 看着日渐丰盈的花盘儿,女人喃喃道,以后啊,你们要自己看好自己呢…… 花盘儿一起点头,齐刷刷道,晓得了,晓得了。 女人便托了花盘儿,轻轻吻着,嗅着,那是一股子羞涩的馨香。 吴细根远远看见,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蹙紧。 心里想着事情,事情倏然就来了,却又都不是心里反复盘算过的。事后吴细根 反复琢磨,一男一女,两拨儿素不相识的人一前一后地来,难道真没有一点相干? 事情是这样,周六上午,吴细根和女人都起得早,因为要给城里酒店送鱼呢。 刚在围网里一尾一尾地取鱼,一辆六成新的奥迪就驶了进来,下来四个男人,为首 的那个,中等身量,肚腩微微腆起,下车后就叫了一声,娥子! 女人下意识应了一声,刚捡起的大头鱼失手掉了。 那个男人径直近前来,摇摇头,温和道,我找你好久了,躲到这么山高水远的 地方来当渔女来了!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音调不高,却是不容置疑的。 女人的嘴唇簌簌发抖,一头跑进房间,吴细根拔脚跟了进去,急促促道,你不 能走啊,你怎么能走呢! 女人转身伏在他肩上,一阵抽搐,道,你等我,我办完事,跟他了结了,就会 回来。 吴细根追问,那个男的,是你什么人啊? 女人道,他是……一下子讲不清楚,等我回来再跟你讲,好吗? 女人只提了一个袋子出来,乖乖跟那男人上了车,直到落座,居然没有回头再 看一眼。嗅着空气中淡淡的汽油味,听着花花跟着车子奔跑的狂吠,吴细根强忍伤 心。回到屋里,见女人的衣物大都还在,他将女人的一件内衣捂在脸上,深深地嗅 着那熟悉的气味,不禁泪流满面。 屋外,花花兀自狂叫,失去了母爱的孩子一般,委屈得久久不肯收声。赞赞抱 着它的头,脑袋抵着它的身子,无比哀伤道,嫂子跟人走了,没有嫂子给我们做饭 了。 朦胧中辗转一夜没睡,第四天中午,一辆红色的士悄然驶入,一个女子下车了, 吴细根心里刚一激灵,马上觉得不可能,从身姿仪态看过去,都不可能是他的女人 安然回来了。女子走过来,或者说,刚转过身来,吴细根就惊讶地张大嘴巴道,你, 小倩,你怎么来了! 小倩走到他身边,一脸笑容道,桂德林,你叫我好找啊! 好久没人叫他的真名了,吴细根甚至不习惯人家叫他桂德林了。但他此时脑袋 轰然一声,想到的是,小倩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小倩大咧咧道,你放心,除了我,现在还有你,没谁知道我到这里来了。 他喃喃道,连你都找到了,别人怕也知道了。 小倩道,你是月月按时给我寄钱,我才找到的呀,你不晓得我找得多辛苦! 夜晚,小倩跟他讲了不少家事、同学,还有一些柴米油盐酱醋茶。他离家久了, 一切都恍若隔世。但讲到母亲恐是忧思过度,患了心脏病和高血压,还有蛛网膜下 腔出血,幸亏抢救得早,这两年老了很多。他啊了一声,泪水就顺着腮帮子流下来 了。 吴细根回到赞赞房间与他同住,留下小倩住女人的房间。小倩看见女人的物件, 问道,你这里还请过保姆吗?并不往深里想。很快的,他在隔壁听得见小倩的鼾声, 便想,到底是千里迢迢而来,当是累了。 以后的日子,小倩跟着下湖捞鱼,上山浇葵花,当然比不得女人在时哪怕一半 的能干,她反复问,你没有打算一辈子在这里呆着吧?除了湖就是山的。 吴细根反问,这里呆一辈子不好吗? 小倩道,这怎么可能! 赞赞对女客人似无多大兴趣,情绪明显闷得多了。花花呢,没事的时候,左爪 子舔舔,右爪子舔舔,哪像女人在的时候,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湖里也去,山上 也去。 终于在几天后,小倩告诉他,她已经离婚了,他给她陆陆续续汇的钱,她一分 一厘都没动……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睛径直望着他,双手交叉抱在乳下,意思不言 而喻。 他瞬时有些愧疚,道,谢谢,谢谢你。不过,我们都在不同的轨道上生活了, 我又是负案在身,不能牵累你的。 小倩表态道,不存在你牵累我的问题,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等你,即使现在公 安把你抓回去,判刑几年,我给你送饭,等你,来日方长呢。 他更不安了,不妥,不妥,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哪敢牵累别人呢! 小倩幽怨道,我就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别人! 又问,你心里从来就有别的女人? 他不作声了。不作声就是默认。 小倩叹道,勉强不得,明天我就回了,你有什么要托付你姐、你妈的? 他摇头道,不要了,告诉她们,她们也未必安心的。你也别再为我操心了。 小倩一点不恼,微笑道,你呀,你呀,哪里免得了人家为你操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