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刘湾镇上,曾经一度风行过裘皮大衣,女人们几乎人人拥有一件,却也不 怎么穿,只在逢年过节走亲戚时穿一穿,或者,结婚做新娘子的时候穿一穿。当然, 做新娘子的,不是在隆冬季节结婚,那是穿不得裘皮大衣的,穿了是要捂出痱子来 的。说实话,裘皮大衣在我们南方,的确不太实用。可我们刘湾镇上的女人,就是 喜欢裘皮大衣,哪怕一年到头穿不了几回,有一件挂在衣橱里,也是好的。总的来 说,那时候,裘皮大衣是最受我们刘湾镇女人欢迎的高档服装。 油葫芦三年劳改结束恢复自由,一出来,就听说阿珍和高林结婚了。油葫芦很 想知道,阿珍做新娘子的时候,有没有穿裘皮大衣。当然,他很清楚,阿珍是不可 能穿着他送的那件水獭皮大衣去结婚的。阿珍嫁的人是高林,不是他尤武良。 高林还是没考上大学,第一次只差三分,这一次,干脆差了二十分,想必是阿 珍陪读陪坏了。想想也是,两个人坐在教室里一边读书,一边谈恋爱,哪能把书读 好?高考成绩一出来,高林的脸就变得煞白,他对阿珍说:叫你不要来陪我,你偏 要来,看看,影响我了吧?明年我还要再考一次。 阿珍觉得很委屈:哪能怪我呢?你在乡下小学里教了三年书,乡下小囡笨得来 一塌糊涂,你去教他们,你本来蛮聪明的脑子也教笨了。你也不要再高考了,我们 就结婚吧,以后养个小囡,让小囡好好读书,将来叫他考大学,让儿子来帮老子实 现理想吧! 高林薄瘦的背脊挺得笔直,一副很有骨气的样子,他看了阿珍一眼,意味深长 地说了一句话:是你的理想吧? 高林这么说,证明他是十分了解阿珍的,阿珍的进步是要靠男人的,老公靠不 上,就靠儿子。不过,阿珍的话也不是没道理,要是再考一次还是考不上,那就太 坍台了,面孔都没地方放了。于是,高林接受了阿珍的建议,结婚了。那时候,阿 珍很自信地认为,她肯定能和高林生出一个脑子很聪明的小囡来的。没想到,结婚 以后,阿珍的肚子像一片贫瘠的荒原,一直没有鼓胀起来。这就比较麻烦了,养不 出儿子,谁去替老娘实现理想?几年以后,高林重新拾起了课本。 沈三妹也出嫁了,嫁了一个大眼睛男人,男人不仅眼睛大,个子也大,头也大, 脸也大,手脚都大。这么大的一个人,做的却是修钟表的活,坐在钟表商店的玻璃 柜台后面,摆弄着那些芝麻大小的零件,简直像一只大象在拨弄一群小蚂蚁。他要 是抬起头来,亮出眼睛,那简直就是一张大脸上镶了两块上海牌手表,又白又圆, 还闪闪发光。可沈三妹喜欢啊,上海牌手表男人的大眼睛可是货真价实的,不是开 刀开出来的,沈三妹看上的,就是他的眼睛,她希望,将来她的孩子能遗传到上海 牌手表男人的大眼睛,即使未能全部遗传到,两相互补,也会比她自己那双三角小 眼乐观许多。 油葫芦、阿珍、沈三妹,这三个起点一样的同学,当属沈三妹的进步最大,最 有成效。阿珍差一点,但高林还没对高考死心,说明还有进步的可能。只有油葫芦, 非但没有进步,反而倒退了。更糟糕的是,他居然回不了厂里,成无业游民了。 幸好,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当然也吹到了刘湾镇这块弹丸之地, 油葫芦托政策的福,写下了他的创业史,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已经成了一名扬眉吐 气的大富翁。现在再来看这三个人的进步,油葫芦非但把阿珍和沈三妹远远地甩在 了后头,并且如今,倘若没有他的恩典,她们连饭碗都要保不住了。来求油葫芦的 人实在太多了,但他不能无原则地开绿灯,他是来开厂办企业的,企业的成败将决 定他的命运,他是不会为了情面而牺牲前途的。除非,除非阿珍来求他。 可阿珍说什么也不肯去求油葫芦,好像欠债的人不是油葫芦,而是她。谁说不 是呢?为了一件裘皮大衣,油葫芦平白无故地丢了三年青春和自由,阿珍能还得清 这笔债吗?阿珍也从来没有让那件水獭皮大衣在公开场合露过面,它被阿珍塞在一 只收藏旧衣物的箱子底下,默默地度过了二十个春秋。 沈三妹劝不动阿珍,就只好自己上阵了。油葫芦变成电器厂的董事长后,沈三 妹还没有见过他。她不晓得他是胖了,还是瘦了,也不晓得他那张面孔是不是比过 去白一点了,更不晓得他现在还认不认她这个老同学。不过,她想,油葫芦肯定是 胖了,谁见过发了财还能做瘦子的?住高楼大厦,坐高级轿车的人,根本晒不到太 阳,想必,面孔也应该变白了。虽然是老同学,但人家现在是大老板,去见大老板, 是不能太随便的,起码,要穿一件好看一点的衣裳吧,还要把这几年脸上多出来的 皱纹涂平一些吧。 沈三妹咬咬牙,花了一百五十块钱,买了一套没有牌子的职业装。她知道,油 葫芦一般会在星期一上午或者星期三下午来电器厂巡视。就选星期三吧,下午油葫 芦来厂里,上午她还可以去镇上新开出来的永琪美容美发连锁店吹一个三十八块的 头。当然,出门前,还要在脸上擦粉底霜,扑粉饼,描眉毛,刷眼影,涂口红…… 星期三如期来临,沈三妹打扮就绪,照照镜子,发现口红涂得太浓了点,刷白 的脸上一张血盆大口,这样子跑出去,人家会以为她发花痴了。她抽了一张草纸, 放在嘴唇上印了印,草纸上留下一个大红唇,再照镜子,好多了,自然多了,这才 出了门。 沈三妹妖娆的身姿出现在油葫芦办公室门口时,尤董事长正握着一支黑色水笔 在一张大名单上埋头打钩,他刚好准备在沈三妹的名字后面打上钩,就听门口传来 嗲里嗲气的一声呼唤:哎呀,尤董,好久不见,发财发财! 油葫芦抬头就吓了一跳,随即咧开嘴角,对着白脸红唇熊猫眼的沈三妹露出一 个黑亮黑亮的笑:哦,是三妹啊!今朝来做啥?打扮得介漂亮! 油葫芦这一笑,把沈三妹笑得心花怒放。油葫芦胖是胖了一点,不过没有变得 白一点,还是和过去一样黑,而且,还认得她这个老同学,看来有希望,于是老腰 一扭,跨进了门:尤董,你现在是我们电器厂的再生父母啦,我来没啥事体,就是 老长辰光没见,想你了呀。本来,阿珍要和我一道来看你的,不过,她觉得不好意 思,就让我代她问个好。 油葫芦黑脸上的黑眉毛微微一撮:哦?有啥不好意思的,又不是新面孔。 沈三妹说话三句不离阿珍:阿珍这个人,就是面皮薄,宁愿下岗,也不肯来寻 你商量。她老公么,还在乡校里教书,一个月赚不了几个铜钿,身体又不好。 高林还在代课?身体哪能不好了? 倒是转正了,不过,还在乡下那个小学。你又不是不认得他,一向皮包骨头的 样子,身体哪能会好?阿珍说他不来事,那个那个,不来事……他哪一样好跟你尤 董比啊?沈三妹说着,笑得一脸暧昧。 油葫芦就说:三妹你真热心,阿珍的事体你很关心啊! 沈三妹承认,她的确很关心阿珍:那当然了,我和阿珍是啥关系?比亲姐妹还 亲啊。昨日阿珍还跟我说,要在东市街市场里开个水果店。我跟她讲,我们去寻尤 董,老同学,有啥关系。她就是不肯。我就说,你不好意思去寻尤董,我帮你去寻。 所以,今朝,我就来寻你了…… 油葫芦手里捏着黑色水笔,眼睛看着沈三妹,两片红嘴唇在他视线里飞速嚅动 着,他想:这两片嘴唇不至于也是假的吧?这么想着,他就把视线射向沈三妹的眼 睛。沈三妹正说得眉飞色舞,眼皮一睁、一闭,再一睁、一闭,睁着是双眼皮,闭 着还是双眼皮,油葫芦就忍不住要打断她了:三妹,你家的小囡,眼睛大不大? 沈三妹高速运行的语言列车紧急刹住:啥?你讲啥? 油葫芦没有重复这个问题,而是说:三妹,阿珍的事体,你叫她自家来寻我。 我还有一个重要会议要开,不好意思! 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了办公室的门。油葫芦的动作很明白,这是请 沈三妹走呢。沈三妹白脸红了一红,很有自尊地转过身,对油葫芦说了声:尤董, 请多多关照! 居然说的是普通话,说完,脑袋一扭,跨出门槛,顺手把门一带。门“哐当” 一声碰上,扇出一阵风,沈三妹脸上的白粉就扑簌簌掉下一层,骂骂咧咧的句子随 着白粉的纷纷跌落而蹦将出来:“阿胡卵”冒充金刚钻,有了钞票就忘本,哪能不 在监牢里多关几年?放他出来做啥…… 这一边,油葫芦兀自笑了笑,回到办公桌前,拿起黑色水笔,在那张大名单上 “沈三妹”三个字的旁边,打下了一个又黑又粗的钩,随后电话招来人事科主任, 关照道:裁员名单可以公布了,这份大名单上打过钩的名字,用毛笔抄一份,写得 大一点,贴在布告栏里。 油葫芦布置完工作,就独自开着车,去了东市街上阿珍的家。虽然当年他没有 攻克下阿珍这座堡垒,还耗费了一件水獭皮大衣,为了这件大衣,他还坐了牢,但 是,油葫芦的脑子不坏,逻辑并不混乱,人还蛮讲义气,所以,他还是很感激阿珍 的。阿珍借给他的一百五十元鱼苗钱,他到现在还没还。本来他打算用一件裘皮大 衣拿下阿珍,然后他们就成一家人了。成了一家人,还分谁借谁的钱? 遗憾的是,油葫芦遭遇了养鱼事件后的第二次惨败。从牢里出来后,他没有去 找阿珍,人家已经结婚了,而且,他也没有钞票还给人家。后来他赚到一点钱了, 不会再喝西北风了,可还是没有勇气去找阿珍,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堂而皇之地去 找一个已婚女人?还她一百五十块钱?说出来自己都不会相信的。再后来,三十年 河东,三十年河西,黎明前的黑暗过去了,坏事坏到底,就否极泰来了。油葫芦终 于发迹了,油葫芦成了大老板,想要去找阿珍,就好像没时间了。然而,油葫芦没 时间找阿珍,却不会忘记他还欠阿珍的钱,他想,以后要还,就还一笔大一点的钱 给阿珍,一百五十块,算什么钱嘛!起码,可以让阿珍买一件世界上最名贵的裘皮 大衣吧?对,最贵的那种,紫貂皮的! 油葫芦的奥迪车停在东市街邮车弄阿珍家门口,本来看起来还算宽敞的弄堂就 一下子显得很窄很小了。收垃圾的阿六推着三轮车,从弄堂尽头一路过来,车轮压 在石板街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回响,听起来还很有节奏。阿六的三轮车推到 阿珍家门口,就过不去了,就“哇啦哇啦”叫起来:喂!啥人的车子?啥人把车子 停在这里啊! 油葫芦从阿珍家的门框里冒出来,一头钻进了驾驶室。阿珍跟在油葫芦后面, 也从门框里冒出来,一头钻进了黑色奥迪车。发动机一响,车就倒退着出了弄堂口。 收垃圾的阿六目瞪口呆地看着奥迪车黑黝黝亮闪闪地往弄堂口退去,车身一扭, 油门一轰,然后就飞驰着消失在了大街上。阿六像从梦里忽然醒过来一样,大叫一 声:啊呀!阿珍不会下岗了,高老师这只绿帽子戴得不大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