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刘湾镇上最大的企业,居然就这样被油葫芦收购了,电器厂里的工人,有 一半多回家拿下岗工资去了。阿珍也下岗了,只不过阿珍一下岗,就把水果店开出 来了,东市街市场边上的蓝亭1039号。 阿珍的水果店开出没多久,“水果西施”这个称号,就被我们刘湾镇人叫开了。 西市街上的杨囡囡对此不太服帖,杨囡囡的水果店开了两年多了,阿珍才开了不到 一个月,凭啥水果西施的称号被阿珍占了去?杨囡囡就跑到东市街去观摩蓝亭1039 号了,一观摩,杨囡囡就服帖了,杨囡囡承认,她确实比不上阿珍,刘湾镇上的水 果西施,非阿珍莫属。 阿珍的水果店和别人家的水果店是有区别的,别人卖水果,也就卖卖芝麻香蕉、 红富士苹果、橘子甜橙什么的。阿珍的水果店一开出来,却引起了刘湾镇人空前的 关注,人们只要经过蓝亭1039号,都要停下来看看西洋镜。 阿珍啊,这个红颜色的刺毛球,是啥东西? 阿珍笑眯眯地回答:红毛丹。 红牡丹?牡丹花也生果子的?第一趟听说,好白相,好白相…… 阿珍啊,那个刺猬,哦哟,手都被它刺痛了,哎呀呀,哪能介臭的啦?是啥东 西? 阿珍笑眯眯地回答:榴莲。 榴莲?不要吓人哦,介臭的!像刚刚从粪坑里捞出来,吃不消,吃不消…… 阿珍的水果,多半是刘湾镇人从来没见过的,有的听都没听过,样子长得怪, 名字起得也怪,什么红毛丹、榴莲、火龙果、菠萝蜜、番石榴、莲雾……即使是苹 果,也不叫苹果,叫“嘎纳果”;猕猴桃也不叫猕猴桃,叫“新西兰奇异果”;葡 萄么不叫葡萄,叫“美国提子”;李子么不叫李子,叫“布朗”……一听就晓得, 都不是中国出产的。刘湾镇人是很愿意尝一尝这种进口水果的,但一看价格,都吓 得不敢尝了。可也有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发了财的有钱人,他们就不会被进口水果 的标价吓退掉。就这样,蓝亭1039号开出没多少日子,就成了刘湾镇人心目中某一 种档次的标志。 比如村干部要去拍乡领导的马屁,比如毛脚女婿要上丈母娘家的门,比如穷娘 舅要到富外甥家去走走亲戚,比如……就去阿珍那里买一个水果篮,篮子底下装的 是澳橘和嘎纳果,篮子顶上摆两只红艳艳的火龙果,边上还要挂一串绿色的美国青 提,一串紫色的美国红提,边上再嵌一只奇形怪状的杨桃,玻璃纸亮闪闪地一包, 篮柄上扎一根粉红色的蝴蝶结飘带,五彩缤纷的,好看得一塌糊涂。拎着这样一个 水果篮去走亲访友,那是很出客、很有面子的。收到水果篮的人,态度也会变得不 一样。 阿珍的水果成了刘湾镇人高档礼物的必选品,高档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 市面上流行的礼品,比如脑白金、椰岛鹿龟酒、红双喜香烟,这些,可以与普通水 果搭档。而阿珍的水果,那是要和XO马爹利、武夷山大红袍、软壳红中华配套的。 再比如说,刘湾镇上的政府部门、企业单位,开个普通的会议,招待与会者的,只 要普通水果就可以。但要是有区领导乃至市领导来参加会议,或者企业里有大董事 来视察开会,那就要用阿珍的水果了。这就是档次。 阿珍的水果店开得很成功,成功的原因,就是阿珍的定位准确。她不开一般的 水果店,她的目标顾客,是中产阶级,是平民阶层偶尔的奢侈消费。她卖的不是水 果,而是品位,刘湾镇上独此一家。 当然,以阿珍的脑子,是想不出这么好的主意的。这就要感谢油葫芦啦!油葫 芦在商场上跌打滚爬那么多年,早已今非昔比。那天,油葫芦把奥迪轿车开到阿珍 家,把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的阿珍接到了刘湾镇乡下他爷叔家的那个村里。村子已 经拆迁了,现在成了一个农业园区,新农村示范点。 油葫芦在一片静悄悄的湖泊边停下车,阿珍从车上下来后,就被眼前的烟波舫 廊弄得心神舒爽起来:哎呀,这里介好看呀! 油葫芦伸手一指:阿珍,你肯定认不出来,这片湖浜,就是我爷叔家门口的水 塘。当年,我问你借钞票,就是要在这里养鱼。 阿珍当然认不出来,她从来没见过传说中的那个水塘。油葫芦把两手往腰里一 插,很有派头地朗声说:现在,我已经把它租下来了。 阿珍张开惊讶的嘴巴:你还想养鱼啊? 油葫芦哈哈大笑,笑得十分扬眉吐气:这是我的鱼塘,我只负责休假日来这里 钓鱼,养鱼么,我专门聘请人来干的。阿珍,你晓得,我为啥要带你来这里吗? 油葫芦不等阿珍回答,就手指鱼塘,郑重宣布:阿珍,这是我欠你的一百五十 块钞票!二十多年了,今朝还给你,不要怪我还得太晚,好不好? 午后时分,热辣辣的骄阳照在鱼塘里,湖面上闪烁着粼粼的波光,阿珍觉得有 些热,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她眯起眼睛看看鱼塘,再抬起头看看油葫芦,一张 黑黝黝的脸在太阳底下,像是曝光过度的相片,轮廓模糊。 阿珍闭着嘴巴说不出话来,耳根却辣辣地发烫,油葫芦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 个个烧红的煤球,烤得她耳朵痛:阿珍,这个鱼塘,以后就是你的了。你想啥辰光 来钓鱼,你可以随便来。这个鱼塘里的鱼,也是你的,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过 你肯定吃不掉的,这个鱼塘里的鱼,让你吃一辈子也吃不光。吃腻了就卖,卖鱼的 钞票也是你的。以后你就不用去厂里上班了,你每天到鱼塘来看看,冬天么晒晒太 阳,夏天么乘乘风凉,收鱼的日脚么,来监督监督。我签了十年的租期,十年内, 这个鱼塘全归你管。不过,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以后,我要是想来钓鱼,你不会把 我赶走吧? 油葫芦说完,顾自哈哈大笑。阿珍发现她的耳朵果真被油葫芦的煤球烫出毛病 来了,像是装了一层隔膜,油葫芦的笑声进入她的听觉,就变成了“嗡嗡”的轰鸣 声,像成群结队的黄蜂正前呼后拥着飞来。阿珍抬起手,按了按左耳朵,又拍了拍 右耳朵,好像要把耳朵里的黄蜂赶跑。 阿珍和自己的耳朵纠缠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很突兀 地,说出了一句没有标点符号的话:你有钱想要养女人就去养一个年轻漂亮的现在 叫包二奶我平白无故要你一个鱼塘我算啥? 油葫芦一听又笑了,笑着说:我哪能会去包二奶呢?二奶要的是我的钱,我是 把欠你的钱还给你。你叫高林不要去乡校里教书了,在家里休息休息,有啥不好? 鱼塘一年的收入,抵得上他在乡校里教一辈子书,再说他身体也不好…… 阿珍像是被揭了短,忽然就发起火来:啥人说他身体不好了,啥人说的? 油葫芦怔了怔,看看阿珍。这个女人,年纪不轻了,仔细看,也看得出眼角有 几丝鱼尾纹,不过,身材倒没啥变,毕竟没有生养过,脸色也干净,不像刘湾镇上 那些中年妇女,腰腹臃肿、满脸黄斑。最主要的是,阿珍的性格比较文静,嘴不碎, 话不多,待人还和气,可以归入淑女的行列。淑女难得发起火来,男人就欢喜得犯 贱了,仿佛是远远地欣赏火山喷发,危险没有迫近,就是美景。现在,油葫芦看着 阿珍发火,就好比在欣赏一座正要喷发的火山。阿珍的白脸上泛起一阵阵红,脸一 红,皱纹就看不出了,就显出了娇滴滴的女人相,更是经看了。 油葫芦知道自己的话戳到了阿珍的痛处,惹得火山快要喷发了。不过他认为, 痛了才好,痛了才会醒,当然,油葫芦也不是来做阿珍的鞭子的,他没想把睡梦中 的阿珍抽醒,他只是不甘心,话继续说下去,就有些迂回着挑衅的意思了:身体不 好也正常的,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亚健康了,我还高血压高血脂呢。高林一向瘦, 也没啥力气…… 油葫芦还没说完,阿珍的火山就彻底爆发了,她像一只强撑余威的母老虎,忽 然举起拳头向油葫芦身上砸去:啥人说他没力气了?你才没力气,你才瘦…… 阿珍的话实在没道理,说油葫芦没力气也就算了,说油葫芦瘦,全刘湾镇人民 都不会同意的。阿珍的两只拳头才真是没力气,砸在油葫芦的肩膀上,简直像刚入 行的按摩小姐,敲背敲得很不到位,不痛不痒。可是阿珍一边给油葫芦敲着不到位 的背,一边就哭起来了,眼泪滴滴答答的,纷纷往鱼塘岸边的泥地上落,落得黄泥 巴变成了黑土地,湿漉漉的一小片,肥沃得紧,好像立时三刻就要长出青草来。 油葫芦缩着肩膀任阿珍捶打,打了三五拳,油葫芦就一把捉住阿珍的拳头,问 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阿珍,你结婚的辰光,有没有穿裘皮大衣? 阿珍怔了怔,随即,眼泪落得更凶猛了,简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油 葫芦乘势伸手一揽,把阿珍搂进了怀里:看看,眼泪水都落到鱼塘里去了,鱼塘要 变成咸水塘了。 阿珍像一只被黑熊逮住的母鸡,蓬开翅膀“咯咯”叫着挣脱起来:你放开,放 开啊! 阿珍也真是自不量力,她明明晓得一只母鸡和一只黑熊是不能比力气的,可她 还是毫无意义地挣扎着。油葫芦这只稳重的黑熊牢牢地戳定在地面上,用力搂着阿 珍,动都不动。最后,阿珍究竟是在油葫芦怀里安静下来了。他们面朝水塘站着, 什么话也不说,只看着波光闪闪的水面。四周没有一个人,偶尔,一条鱼没事找事 地从水里一跃而起,塘里便溅起一朵浪花,这条鱼又吊儿郎当地游走了,浪花就跌 回了塘里,泛起一阵涟漪,一圈一圈的,光闪闪地荡漾开去。 他们就这么依偎着站了五分钟,然后,油葫芦就听见阿珍用很响很响的声音说 了一句话,这句话在他的耳根边突然炸开,喊口号似的,震耳欲聋:我要开水果店 ——阿珍的话很快传到鱼塘里去了,不晓得是她的声音太大,还是正好刮过一股风, 只见水面上忽然卷起一波水浪,“哗啦啦”响动了好一番,才慢慢地归复了平静。 阿珍的水果店就这样开出来了,策划运作,前后打点,都是油葫芦帮她办的。 阿珍不懂市场经济的规律,只晓得要开水果店,也不晓得,刘湾镇上开出那么多家 水果店,再开,能赚钱吗?幸好有油葫芦,要不,阿珍的蓝亭,哪能这样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