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们刘湾镇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热心,就是有情有义。谁要是有困难,都愿意 伸出帮助的手;谁要是请人帮了忙,一定会记得感谢人家。这就叫礼尚往来。还有, 我们刘湾镇人是很善良很懂事的。比如水果西施和大老板油葫芦有情况,这事传遍 了全刘湾镇,也不会传到水果西施的男人耳朵里去。我们刘湾镇人懂得,过日子, 偶尔出点情况,可作为谈资供茶余饭后议论,但不可作为证据提供给当事人的配偶, 否则你就是存心不让人家把日子过下去。 沈三妹也很懂事,沈三妹请阿珍帮忙在油葫芦面前说了情,解决了工作,沈三 妹就送了阿珍一块手表。至于油葫芦,沈三妹是不用感谢的,阿珍自会用她的方式 去感谢。沈三妹就是这么“拎得清”。她懂得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沈三妹送给阿珍的手表叫“欧米茄”,阿珍知道,“欧米茄”是瑞士名表,沈 三妹是不可能送一块瑞士名表给她的,这一块肯定是冒牌货。不过,冒牌货做工很 不错,看起来比较登样,厚墩墩、沉甸甸,拿在手上分量很重。沈三妹说:这只手 表,是我老公店里最贵的一只,从广州进来的,送给高林带吧,你戴太大,下趟叫 我老公去给你进一块女表。 晚上,阿珍把“欧米茄”交给高林,高林沉着脸,接过手表,往左手上一套, 左肩膀立马一沉,细条条的身躯整个都倾斜了。高林就很懂行地评价起来:这只表 货色不错,现在我感觉我的左手臂比右手臂重了三斤。不过,我搞不懂,三妹为啥 要送你手表? 阿珍去厨房洗水果了,阿珍的声音从厨房出发,七拐八弯地,进入卧室中高林 的耳朵:上趟三妹来水果店,我送了她一箱特级小香梨。 阿珍在洗一种叫车厘子的水果,其实就是进口樱桃,比中国樱桃个头大一些, 皮色红亮一些,就不叫樱桃,叫车厘子了。阿珍把十几颗颜色发黑、软皮拉耷的小 果子泡在一只碗里,加了一滴妈妈柠檬,然后一颗一颗捡起来,轻轻捻着果皮。阿 珍洗的这十几颗车厘子,都是快要烂掉的。阿珍每天都会从店里拣一些快要烂掉的 水果回家,不拣出来会搭烂整筐,扔了又可惜,不如给高林吃,要不是开水果店, 自家是不可能花钞票去买这么贵的进口水果来吃的。 阿珍托着一小碟车厘子走进房间,高林正昂首挺胸地举起左手,皱着眉头端详 腕上的手表:一筐小香梨,也抵不上一只介好的手表啊! 阿珍捏起一颗车厘子塞到高林嘴里:这你就不领行情了,你晓得你现在吃的水 果是啥价钿?六十八块一斤嘞! 高林吓了一大跳,紫黑色的果子镶嵌在两排牙齿中间,吃进去舍不得,吐出来 也舍不得。阿珍就笑了:现在的冒牌货,做得像真的一样。这块表,还不及我五斤 车厘子呢。 高林的手顿时轻了几分,手腕抬起来也不吃力了。他轻松地把手举到耳边,煞 有介事地听了听:哦,是假的呀,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高林没有说下去,他开始咀嚼嘴里的车厘子,他皱着眉头,抬着 下巴,腮帮子一挪一挪,很认真地品尝着,嚼了大约半分钟,喉结一滚,车厘子下 了肚,高林又发表意见了:凭啥卖六十八块一斤?吃了长生不老吗?淡几呱嗒的, 一点也不甜。 阿珍就轻悠悠慢吞吞地数落了一句:假的么,看成真的;好的么,当成次的。 不识货! 阿珍慢性子,说话温吞水一样,而且又说得轻,高林没听见。这会儿,高林正 把手臂举起来,对着灯光鉴赏着他的新表。高林的左手袖子撩得高高的,露出麻秆 似的一条手臂,腕关节处,亮着一圈闪闪的银光,看起来就像自来水管子上装了一 只大水表。 阿珍就想,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这块手表,戴在高林手腕上,一点都没派头, 要是戴在油葫芦手腕上,那就有腔调了。不过,油葫芦手上的表,不会是沈三妹老 公店里卖的假名牌,他要戴,一定戴真名牌。油葫芦真是一块做生意的好料作,当 年哪能没发现? 阿珍一想到这里,就自责起来,就在心里骂自己:十三点,花痴!戴名牌手表 又不多长一块肉,这一腔我脑子是不是出毛病了? 阿珍认为,她的脑子大概真的出了一点毛病,这些天,她总是想起那件在箱子 里藏了二十年的裘皮大衣。油葫芦说:回家打开箱子看看,你会发现奇迹的,一群 小水獭…… 每次想到这里,阿珍就会忍不住咧嘴一笑。一群小水獭,当然不可能!不过, 那件裘皮大衣,倒是应该拿出来吹吹风了,放在箱子里那么多年,大概早就发霉了。 阿珍的脑子出了点小毛病,沈三妹的脑子也出毛病了,毛病比阿珍还要重一点。 沈三妹终于再就业了,油葫芦聘请她做鱼塘负责人。那可是管理岗位,在沈三妹的 职业历史上,那是绝无仅有的。以前,她管理的是一台车床,前后左右一共两米立 方,主要工作是在车床上做电器设备的零件,兼带打扫卫生、擦机器。现在,沈三 妹管理的是四亩地大的一片鱼塘,四亩地,相当于三分之二个电器厂。能管理三分 之二个电器厂的人,肯定比车间主任还要厉害,比车间主任厉害的人,就是副厂长 了。沈三妹就把自己当成了副厂长,每天穿得山清水绿,脸上涂得红红白白,提着 小包包,像个副厂长似的上班下班,只差专车接送了。傍晚,沈三妹总要等到五点 以后才回家,上海牌手表男人开了一天店,回家一看,冷锅冷灶的,就对沈三妹很 有意见,就经常把两只手表眼瞪成一对咄咄逼人的电灯泡。沈三妹才不理他呢,世 上哪有副厂长早早回家给男人做饭的?沈三妹说:我是有上下班时间的!我管着那 么大一个鱼塘,事情不要太多哦!不做事,老板哪能给我发工资? 沈三妹把男人两只电灯泡里的火焰浇灭了,上海牌手表变成了两只死白鱼眼, 一翻一翻的,哑口无言。上海牌手表男人两只眼睛一翻一翻的时候,就表示他在思 考。他是一个善于思考的男人,不要看他长得五大三粗,但他会修手表,手表是多 么精细的机械装置啊,会修手表的人,一定是心思缜密的人。上海牌手表男人一思 考,两只大眼睛就没了光芒,他想:一个鱼塘管理员,真有那么多活要干?每天早 出晚归,到底在做啥? 上海牌手表男人的思考是有依据的,也是有见地的。沈三妹去鱼塘上班,的确 没有太多活可干,可她就是愿意让自己显得很忙碌,拿着一份三千块的工资,能不 忙碌吗?她手下管着四个人呢,两个养鱼师傅,一个餐厅厨师,一个餐厅小工兼农 家小院清洁工。虽说那片鱼塘平时很少有人去钓鱼,但每个星期三下午,油葫芦是 铁定了会来的,当然,油葫芦来的时候,一定会带着阿珍。沈三妹对油葫芦的服务, 那可真是周全。每个星期三,她让清洁工把农家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卧室里插 上花,在床上铺好蚕丝被。她还会提前准备好水果点心功夫茶,在水塘边支起一顶 巨大的遮阳伞,伞下摆两只藤条椅,一只藤茶几。至于油葫芦和阿珍是去塘边钓鱼, 还是去农家小院休息,那她就不管了。 沈三妹的上班日里,星期三下午的工作可算稍稍繁重。可这工作,她干得实在 不爽,甚至,忍辱负重。油葫芦和阿珍都是她的同班同学,他们还在电器厂里做过 同事,现在,她倒成了他们的服务员,看着他们幽会,心里不舒服,很不舒服! 每个星期三,是沈三妹最不舒服的日子,可偏偏这一天,沈三妹又总是把自己 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晚上回到家,她对上海牌手表男人说的话里,就会三句不离 尤老板。沈三妹说:尤老板讲啦,我泡的功夫茶最好,下个礼拜要带朋友来鱼塘钓 鱼,喝喝我泡的茶。 沈三妹说:尤老板今天带了三个朋友来钓鱼,都是老板,个个身家超过千万。 沈三妹说:中秋节快到了,尤老板今天来发红包,我问过养鱼师傅,他的红包 是三百块,我有五百呢。 沈三妹说:尤老板…… 上海牌手表男人巨大的身体陷在一张旧沙发里,就像沙发上堆着一团又厚又重 的旧被褥,懒洋洋的,一点骨子都没有。沈三妹眼睛里就容不下像一团棉花胎一样 没有骨子的男人了:你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做啥?老年痴呆啊! 沈三妹的眼睛毕竟开过刀,开过刀的眼睛,大概眼神不会太好,她看得见男人 老年痴呆的表面,看不见男人活泛的心思。其实,上海牌手表男人的脑筋一直没停 止过运转,他的思维在沈三妹的话语间来回奔跑,他善于思考的头脑敏锐地捕捉到 一些蛛丝马迹,并且作了理性而逻辑的分析,然后,他在脑子里勾勒出了事件的来 龙去脉,很完整,很详细,具体有两点:第一,油葫芦是个流氓,勾引了阿珍,还 来勾引沈三妹;第二,沈三妹是一个倒贴户头,明明晓得油葫芦和阿珍有一腿,自 己再去插一腿。最后,上海牌手表男人作出总结性判断,得出了唯一的结论:三只 狗男女! 上海牌手表男人的大眼睛里,冒出了两团火焰,像两口炼钢炉,熊熊地燃烧起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