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们刘湾镇上,每天都会发生一些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的事情。工商所的张炳 昆随单位去港澳台旅游,在澳门的赌场里把家当输了个精光;杂货店里卖酱油的马 来娣跟新华书店的小白脸好上了,要跟杀猪的老公离婚;贩外烟的“老屈死”这段 时间撞霉运,一屋子的香烟全部被查了封……这样的事,摆在我们刘湾镇上,不算 事,所以,沈三妹的老公不小心跌进醋缸里,沈三妹也没把他当回事。男人跌进醋 缸以后,悄悄地爬了起来,但他浑身散发着一阵阵浓烈的酸味,沈三妹居然一点都 没有警觉,她照样早出晚归,做着她那与副厂长同级别的鱼塘管理员。沈三妹的确 太大意了。 沈三妹的男人跌进了醋缸,阿珍的男人却掉进了蜜缸。这几天,高林的心情好 得一塌糊涂,原因呢,就是高林被刘湾镇中心小学校长招去谈了一次话。从校长办 公室里出来时,高林的个子忽然长高了三到四公分,脚步迈得又快又大,原本薄薄 的胸膛,霎时间变得厚实起来,骑脚踏车的时候,两个肩膀朝前一窜一窜,像一头 刚放出笼子的西班牙斗牛,浑身用不完的力气。高林的脚踏车“叮铃、叮铃”的, 从中心小学一路响到家,东市街上就洒满了他的好心情。进弄堂口时,收垃圾的阿 六正好推着三轮车走过,车轮在石板街上滚出“咯噔、咯噔”的响声,与高林的脚 踏车铃声混合在一起,邮车弄里便飞旋着一曲欢快的二重奏。 高林的脚踏车骑到阿六跟前,一个刹车,停在垃圾车旁:阿六,你好啊! 阿六两只手握着垃圾车的龙头,眼睛看着高林,嘴里很突兀地吐出一句牛头不 对马嘴的话: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阿六每天在这条弄堂里收垃圾,阿六晓得高老师这个人不喜欢跟邻居打招呼, 高老师出出进进,一向独来独往,今天居然特意停下,叫了声“阿六,你好啊”, 真是怪事。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阿六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就见高林右腿一甩,跨上了脚 踏车。阿六只觉得眼角边闪过圆溜溜一团银光,一阵“叮铃、叮铃”响,脚踏车载 着西班牙斗牛,往弄堂深处去了。阿六看着高林理直气壮的背影,忽然大叫一声: 哎呀,高老师戴了一只三万块的外国手表! 阿六虽然是收垃圾的,但阿六可算是刘湾镇上最领市面的人了,垃圾里可以淘 出黄金来,啥高档的东西他没见过?高林手腕上的一团亮光,哪能躲得过阿六的眼 睛?阿六没有看错,高林的确戴了一块外国手表,不过他没有看出来,这块外国手 表是冒牌的。 戴着冒牌外国手表的高林骑着脚踏车回到家时,阿珍正坐在凳子上看电视,两 只手浸在白色的淘米水中。这是阿珍每天必做的手部护理,据说,淘米水有滋养皮 肤的功效。高林刚跨进家门,阿珍就发现,男人脸上破天荒地露出灿烂的笑容,不 似往日那样一脸忧国忧民。 还没等阿珍询问,高林就迫不及待地宣布:阿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男人, 我,高林,要当校长啦! 阿珍惊得瞪大了眼睛,嘴里发出一声脆得几乎要碎裂开来的尖叫声,一只湿淋 淋的手从淘米水里跳出来,捂在了嘴巴上,米白色的水迹沾了一脸。紧接着,阿珍 另一只湿淋淋的手也从淘米水里跳出来,一把抓住高林的肩膀,一连串地追问道: 真的吗?真的还是假的?有没有骗我? 阿珍是很少这样大惊小怪的,多大的惊喜、多恐怖的消息,她都是一副稳笃笃 的表情。可见,高林宣布的这条喜讯,对阿珍来说有多么重要。 高林要升迁了,霉了半辈子,终于时来运转了。乡村小学的老校长即将退休, 接任的新校长不是别人,正是高林!虽然乡村小学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级,并且坐 落在离刘湾镇六里路的乡下,但也算是刘湾镇中心小学附属的唯一一所乡村完小, 校长的级别,相当于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不过,叫起来要比教导主任好听多了。 以后,刘湾镇上的人们,该叫高林“高校长”了。 高林告诉阿珍:下星期三,中心小学开大会,宣布任命,发聘任书。 阿珍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很明亮的招牌笑:下星期三,我去买瓶葡萄酒,买两 根红蜡烛,我们学外国人的样子,庆祝一下。 高林忽然偏着脑袋,翻起眼睛看着天花板,轻声叫道:高校长!高校长——高 林叫了自己两声,觉得不太习惯,就对阿珍说:你来叫两声我听听,我哪能觉得不 像是在叫我呢? 阿珍就笑眯眯地亮起嗓门:高校长!高校长——高林总算点了点头:嗯,这回 像了,是在叫我,你的确是在叫我,我是高校长,高校长就是我…… 阿珍看着正自我陶醉的男人,忽然感觉有些心酸,眼眶里热呼呼的,便伸手抚 了一把高林乱糟糟的头发,心里想:这一回,可是真正的进步,巨大的进步啊! 阿珍这一把抚摸,摸到了一掌湿漉漉的汗水。高林的心情太激动了,从知道要 当校长那一刻起,他已经出了好几身汗了。他并不理会阿珍的抚摸,只满头大汗地 伸出一只手,操练着当上校长后的指点江山状。那条细抽抽的手臂上,冒牌欧米茄 忽闪着一亮一亮。阿珍就说:高林,我要给你买一块真的欧米茄,戴着冒牌货当校 长,不像样。 高林抬头看看阿珍,眼睛一眯,笑了。高林难得笑,一笑起来,眼角边的皱纹 竟那么浓密。淘米水和高林的汗水在阿珍手上充分混合,勾兑出一种黏稠的液体, 阿珍的手因此而像敷了一层手膜,营养很丰富的样子。阿珍搓着手,默默地想:下 星期三不去钓鱼了,以后再也不去钓鱼了…… 星期三还是如期到来了,下午,油葫芦来接阿珍。阿珍坐进奥迪车,关了车门, 却不让油葫芦发动。阿珍说:从今朝开始,高林就是校长了,我不去钓鱼了,以后 也不去了,永远都不去钓鱼了。 油葫芦就忍不住笑出来,一所乡村小学的校长算得了啥?同时担任三所乡村小 学的校长,油葫芦都不会放在眼里。油葫芦心里不屑,说出来的话,倒还蛮客气: 升校长好啊!我要祝贺一下老同学,今朝夜饭我请客,去饭店里吃,晚饭前我来接 高林,不影响下午钓鱼。 阿珍却不领情,温吞吞地说:你不要去我家,我不想被人说三道四,高林做了 校长,我就更要注意影响了。 阿珍当上了乡村小学校长夫人,思维都不一样了,不高不低,不上不下,油葫 芦听来很不是味道。不过,阿珍待高林可真是好,好得油葫芦心里泛起一阵阵妒忌 的酸水。油葫芦嘴角瘪了瘪,沮丧着脸说:高林比我有福气啊!我哪能就讨不到你 这样好的娘子?高林要是肯把你让给我,我花多少本钿都肯的。 油葫芦这么说,阿珍觉得心里蛮适宜的,嘴上却嗔怪道:介大一把年纪的人了, 还瞎三话四! 油葫芦很无奈地笑笑,然后别过身,从后座捧过一个白色的大盒子,放在阿珍 腿上:阿珍,我尊重你,就不去你家了。不过,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打开看看吧。 阿珍掀开盒盖,眼睛一下子就花掉了,盒子里妥妥帖帖地铺着一件紫貂皮大衣, 厚绒绒的灰色毛皮中透着一丝丝闪亮的银毫。 油葫芦说:谢谢你,阿珍…… 阿珍就感觉心里一热,绵绵的,像要融化了似的。抬头看油葫芦,他也正看着 她,黑脸上的两只黑眼睛一闪一闪的,简直像个纯真的大男孩。阿珍就被油葫芦看 软了心,就说:晚上你来我家吃饭吧,我自己做,不要去饭店吃。你去鱼塘把三妹 一道接来,两个人来,高林不会疑心的。 油葫芦“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他笑着追问:今天准我去你家吃饭,那以后, 还准不准我接你去钓鱼? 阿珍举起拳头,在油葫芦肩膀上软软地砸了一拳:以后再说! 阿珍这么说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出毛病了,刚下好决心不再跟油葫芦 去钓鱼,两分钟后就松了口。不过,阿珍有些迷恋这种脑子有毛病的感觉,甜滋滋、 麻酥酥、热腾腾的,受用! 阿珍下奥迪车时关照油葫芦:接沈三妹来的时候,带几条鱼,高林欢喜吃鱼。 阿珍早早关了蓝亭1039号的门,去菜场买了菜,去烟酒商店买了王朝葡萄酒, 还去百货商店买了一套高脚酒杯。阿珍两只手提得满满当当的,胳肢窝里还搂着一 个白色的大盒子,走回家的路上,停下歇了两次脚。进弄堂时,阿六推着垃圾车, 正昂首挺胸、神气活现地迎面走来。 今天,阿六的垃圾车里装的不是垃圾,而是一车旧衣服,车上还插着一块牌子, 牌子上写着“捐衣捐被,温暖灾区”。阿六把装着旧衣服的垃圾车停在路边,用目 光迎接着阿珍以及阿珍手里的老酒小菜和大盒子。阿珍和她的大包小包在阿六和垃 圾车跟前擦身而过,阿六就像一盘追逐太阳的向日葵一样,转脸目送着阿珍的背影 和背影手里的大包小包。背影快要消失时,阿六好像忽然从梦里惊醒一样,大叫一 声:啊呀!今朝夜里高老师家要请客啦!高老师有老酒吃啦! 回到家,阿珍把紫貂皮大衣盒放进了衣橱,又把那件藏在箱子里二十多年的水 獭皮大衣翻了出来。果然有些发霉,皮毛蔫塌塌的,一点亮头都没有,有几处还脱 了毛。相比之下,白色大盒子里的紫貂皮大衣,是贵妇人,这件水獭皮大衣,简直 就是个垃圾瘪三。阿珍把发霉的水獭皮大衣挂在门廊上晾着,就去厨房做菜了。 高林回家的脚踏车一路“叮铃叮铃”欢歌笑语,想必任命会议已经开过,聘任 书已经拿到。到得家门口,高林停好车,嘴里叫着“阿珍”,兴冲冲一步跨进了门 槛。 接下来,高林就碰到了一件怪事。高林带着一脸喜气冲进家门时,就感觉一个 毛茸茸的东西朝他勇往直前的身躯扑面而来。毛茸茸把高林撞得倒退了一步,抬头 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动物尸体吊在门框边,在高林鲁莽的撞击下,尸体仿佛复活 了,激动地前后摆荡着。 阿珍在厨房里做菜,阿珍捏着一把锅铲,正朝滚热的油锅里倒一碗打好的鸡蛋, 鸡蛋“滋啦”一声刚开炸,阿珍就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一个尖锐的声音呼喊出来,像 油葫芦那辆奥迪的刹车声。阿珍以为油葫芦来了,不急不火地翻炒了两下鸡蛋,才 关了火,两只塑料拖鞋“踢踏、踢踏”,笃悠悠向门口踩去:哪能来得介早?高林 还没回家呢。 仿同奥迪刹车的尖叫声再一次响起:阿珍!阿珍!啥东西上吊了? 阿珍这才发现,奥迪刹车声居然发自她的男人高林的嘴巴。其实,高林的喊声 与他瘦削削、细抽抽的人还是蛮般配的,一般这种长得又白又瘦的人,说话声大多 是尖细的。只不过高林平时很少说话,除了他的学生,外人几乎没听他说过一句完 整响亮的话。而现在,高林的喊声,分贝又稍微高了一些,听起来,就不太像他的 声音了。高林的脸色还有些发白,戴着冒牌欧米茄的白手伸出来,指着挂在门廊上 的裘皮大衣,尖声喊着:啥东西?啥东西上吊了? 阿珍一看就笑出来:十三点啊你,那是裘皮大衣,我晾在风口里吹一吹,吹掉 点霉味,明天交给阿六拿去捐给灾区的。 高林像个帕金森患者一样连续不断地摇着脑袋,嘴唇微微发抖:不吉利,不吉 利…… 阿珍笑骂了一句“神经兮兮”,把裘皮大衣从门廊上取下来,挂到门背后,回 厨房做菜去了。 高林这两声“不吉利”,显然表示他具备了一定的先知先觉的本能,在他升任 校长的这一个喜庆日里,他预感到了某种未知的灾难正紧迫而来。 果然,紧接着的晚宴上,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