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我们刘湾镇上的人们,都知道东市街邮车弄里的“水 果西施”家出大事了。昨天夜里,“水果西施”的男人高老师被送到医院的急救室 里去了,送高老师去医院的居然是油葫芦的奥迪车,当然,开车的就是油葫芦。后 来,高老师从急救室里出来,又被送到太平间里去了,这一回,送他去太平间的, 就不是油葫芦的奥迪车了,而是医院的停尸车。推停尸车的,也不是油葫芦,是穿 蓝大褂的医院工人。 事情经过大致是这样的。这一日天刚擦黑,油葫芦的奥迪车就开进了东市街邮 车弄,两只大光灯一路射进来,把小小的弄堂照得像白天一样,明晃晃地耀眼。邮 车弄里的隔壁邻舍纷纷跑出来看:啥事体?啥事体? 奥迪车“嘎吱”一声,耀武扬威地停在了阿珍家门口。而后,车里下来两个人, 一个油葫芦,一个沈三妹。只听得油葫芦朗声呼喊:高林,高林啊!恭喜恭喜! 沈三妹跟在油葫芦后面,尖声笑嚷着:阿珍,阿珍啊!老同学来给你贺喜啦! 随即,这两个吆五喝六的人,就进了阿珍家的门。餐桌上早已摆好了酒菜,阿 珍一边招呼客人落座,一边冲房间里喊:高林,快出来啊!客人都来了。 沈三妹看了一眼虚掩的卧室门,油葫芦看了一眼阿珍,阿珍抿了抿嘴,轻声笑 说:这个书呆子,回家时被挂在门廊上的一件衣裳吓昏了头,我去叫他出来。 高林被阿珍连拖带拽地拉出卧室,这个男人,大概还不习惯做校长,身姿明显 有些僵硬。油葫芦伸出手,迎上来招呼道:哎呀呀,高林啊,老长辰光没见你了, 今朝借你的酒,我们老同学又相聚了。 高林直挺挺地站着,没有把手伸给油葫芦,而是一脸郑重地说:尤董事长,你 太客气了。 沈三妹紧跟着说:恭喜高林荣升校长,阿珍有福气,当上了校长夫人,把我眼 红得一塌糊涂。 高林的嘴角歪了歪,表示了一下笑的意思。三人看高林笑了,便跟着朗朗而笑。 接下来,邮车弄的居民们,听见阿珍家里传出一阵阵男男女女的说话声、笑声、 碰杯声,人们听出了油葫芦高亢的声音,听出了沈三妹尖锐的声音,还听出了阿珍 温柔的声音,就是没听见高林的声音。不过,这一点,大家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理解, 高林向来说话少,听不见他的声音,那是十分正常的。 男主人高林很少说话,男客人油葫芦却滔滔不绝,他回忆起了中学时代的往事, 回忆起了电器厂的学徒生活,回忆起了自己那三年牢狱生涯,回忆起了他创业的艰 难和成就……好事坏事,一旦写进回忆录,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考验和磨 练了。 油葫芦说话的时候,高林一直沉默着,脸上基本没有表情。直到油葫芦说:高 林啊,读书时你是学习委员,成绩好,记得老师说过,班里只要有一个人考进大学, 就是你高林,那时候,我真妒忌你。后来,你把我们班的班花阿珍讨回家做了老婆, 你小子哪能福气介好?你真是招我妒忌。现在你是校长了,我这辈子赚再多钞票也 做不了知识分子,我还是妒忌你啊……听到这里,高林缺乏表情的白脸忽然动了一 动,嘴角一扯,说出了一句话:尤武良,我谢谢你! 说完,举起酒杯,在油葫芦的杯子上碰了一碰,而后仰头干下。高林沉默了半 天,终于发表意见了。油葫芦可真正是煞费了苦心,他尤董事长什么时候这样拍过 别人的马屁?还不是为了阿珍?油葫芦对阿珍可真是一往情深,在阿珍的男人面前, 也算是忍辱负重了。不过,油葫芦说的,倒也句句是心里话,他妒忌高林,那是真 的。 为了巩固高林对自己的信任感,紧接着,油葫芦连敬了他三杯酒。第一杯,是 为祝高林飞黄腾达!第二杯,是为祝老同学友谊长存。第三杯,是为祝高林和阿珍 幸福美满…… 油葫芦喝掉两杯酒,端起第三杯,待要送到嘴边时,阿珍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不要喝介许多,等一歇回去还要开车的。 阿珍一出手,桌面上就忽然安静下来。高林的眼睛直瞪瞪地盯着自家女人和别 家男人叠在一起的两只手,沈三妹的人工双眼皮眨了眨,目光在高林和油葫芦的面 孔上滴溜溜地扫过来、扫过去。阿珍的面孔顿时通红,她赶紧缩回手,站了起来: 对了,三妹拿鱼来了,我去烧鱼汤。 说着,阿珍就朝厨房跑去。油葫芦真的有些喝多了,他好像没发现高林的白脸 变得越来越白,他继续高谈阔论着,说说生意经,说说股票内幕,再说说高尔夫, 说到养身之道时,油葫芦忽然朝厨房喊:阿珍啊,鱼汤做好了没有,快给高林端来, 高林最欢喜吃鱼汤了,你快点啊! 这么一来,油葫芦就完全像个男主人了,高林倒变成了客人。阿珍呢,好像与 油葫芦配合得很是默契,随着厨房里一声应答:来了来了!人就端着一碗鱼汤出来 了。油葫芦站起来,高壮的身躯晃悠了一下,接过阿珍手里的鱼汤,端到了高林面 前,带着醉意说:来,高林,喝一碗鱼汤,补补身体! 油葫芦反客为主,对高林献足了殷勤。高林呢,恰似一个被太过热情的主人弄 得感动不已的客人,微微颤抖着双手,接过汤碗,低下头,一口一口喝起来。阿珍 站在旁边一迭声问:味道哪能?咸了吗?烫不烫?鱼还新鲜吧? 高林居然把一碗鱼汤全部喝了下去,喝完鱼汤,高林的白面孔顿时泛起一片赤 红,红了大约一分钟,又渐渐恢复到煞白,而后,白面孔又渐渐变色,变成了青面 孔。接下来,就出事情了。餐桌上的另三个人,看到高林发青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一 个奇怪的笑容,他笑着张了张嘴,好像有话要说。阿珍、沈三妹和油葫芦看着高林, 等待着他发出声音。然而,他们没有听到高林的说话声,他们听到的,是“哐当” 一声巨响,然后,他们发现,那张竖在桌面上的青脸不见了,那只被高林喝光了鱼 汤的空碗也不见了。 高林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他侧躺在一片片白色的碎瓷中,像一只怕冷的流浪 狗,紧闭着眼睛,睡在零零落落的白花瓣里,轻轻颤抖着…… 我们刘湾镇人是十分神通广大的,他们好像把眼睛散布在了每一条大街小巷, 他们随时可以看见发生在每个角落里的故事,连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有人说,阿 珍这个女人辣手的,叫自家男人和情人坐在一起吃饭,不出人命才怪。 有人说,沈三妹也在场,她是油葫芦派去的电灯泡。 有人说,高老师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裘皮大衣,手上戴着 一只瑞士名表。 还有人说,高老师太冤啦,刚当上高校长,才半天就一命呜呼了,命里无福啊! 至于高老师为什么会进了太平间,故事出现了好几个版本。 有人说,油葫芦看上了阿珍,就下毒手把高老师给害死了。 有人说,阿珍想抛弃高老师嫁给油葫芦,就下毒手把自家男人给害死了。 有人说,高老师晓得自己戴了一顶很大的绿帽子,受了刺激,穿上油葫芦送给 阿珍的裘皮大衣上吊自杀了。 我们刘湾镇人的想像力是很丰富的,多种版本在众多人的嘴里传来传去,故事 被编得有板有眼,简直像一部悬疑片。人们经过多方证明和细致周密的推理,最后 版本基本定局,事情大致是这样:阿珍和油葫芦好上了,就商量着要把高老师给害 死,就假装为庆祝高老师升官,搞一次家庭晚宴。晚上,油葫芦带着沈三妹就来了, 然后,他们就勾结起来,把高老师给害死了。他们是用啥方法害死高老师的呢?下 毒!毒下在哪里呢?鱼汤!那天晚上,沈三妹从鱼塘里带去几条鱼,阿珍做了一碗 鱼汤,这碗鱼汤只有高老师一个人吃过,另外三个人都没有吃。 人们大叹一声:唉,总算真相大白! 可是,故事的最后版本刚颁布了一天,我们刘湾镇人就吃惊地听说,事情有了 新进展。据说,油葫芦在乡下包租的那个鱼塘里,所有的鱼都翻了肚皮,都氽在水 面上,死翘翘啦! 再接下来,人们更加吃惊地听到一个消息,说沈三妹的老公去投案自首啦,上 海牌手表男人说,他在鱼塘里下了毒,他想让油葫芦吃点苦头,谁叫他勾引了水果 西施,还和他老婆沈三妹搞不清爽?他要好好地惩罚三只狗男女。没想到,狗男女 没惩罚到,却害死了高老师。上海牌手表男人知道自己闯了祸,就去投案自首了。 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我们刘湾镇人就糊涂了。油葫芦和阿珍好,除了高老师, 谁都晓得,油葫芦还和沈三妹搞不清爽,这就没人晓得了。大老板油葫芦是不是前 世里没见过女人?哪能“拿到篮里都是菜”,啥样子的女人都要啊!看不出来,油 葫芦钞票多得吓死人,品味却低得一塌糊涂。最后,人们一致认为,有钱人没一个 好东西。这一回,上海牌手表男人是肯定逃不脱坐牢了。可真正的祸害是油葫芦, 他却逍遥法外,继续做他的董事长。唉,这世道,不公平。 事情发展到这里,人们就关心起阿珍来,说到底,这个女人福气是很好的,要 是高老师不死,她就是校长夫人。现在高老师死了,这个女人倒因祸得福了,不做 校长夫人,倒可以做董事长夫人了。 那段日子,我们刘湾镇上可真是热闹非凡,“水果西施”家的飞来横祸丰富了 人们的业余生活,我们刘湾镇人的思想交流也因此而上了一个台阶,他们从事件的 表面现象,思考到本质原因,最后,上升到了世界观、价值观的高度。人们一致认 为,金钱是万恶之源,拥有大量金钱的人,当然更是丑恶之极,没有金钱却对金钱 有奢望的人,一定要引以为戒,弄不好,就要家破人亡。看看,“水果西施”的蓝 亭1039号就此关了门。上海牌手表男人的小礼品店,当然也开不下去了。沈三妹更 是不可能再去做什么鱼塘管理员了,鱼都死光光了,男人都进监狱了,和油葫芦搭 上界,没得一个好结果。油葫芦呢,从此再也没有在刘湾镇上出现过,电器厂还开 着,产品每天还在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董事长却已经好久没来视察过了。 然而,一个多月后,人们发现,上海牌手表男人的礼品店又开门了,这个男人 瞪着一双一如既往的大眼睛,站在柜台后面,卖着那些十块、二十块的卡通手表, 一百块、两百块的假名牌手表。据说,高老师的死,和那一水塘被毒死的鱼没关系。 那天一早,沈三妹打扮得花枝招展准备去上班,大上海牌手表男人看不下去, 骂了一句“贱骨头”,沈三妹回了一句“你有本事做大老板,我就对你贱骨头”。 为了这句话,男人冲上去,破天荒甩了沈三妹一个耳光,拔腿出了家门。沈三妹气 得躺倒在床上,没有去鱼塘上班。傍晚油葫芦差人来通知她,说带上几条鱼去阿珍 家吃饭,沈三妹就到菜场里买了三条鲫鱼,带到了阿珍家。上海牌手表男人打完沈 三妹,的确去鱼塘放毒了,但高林喝的鱼汤,不是鱼塘里的鱼做的。上海牌手表男 人在拘留所里呆了十五天,罚了一笔款,恢复了自由。 阿珍已经很久没出门了,人们依然记得“水果西施”这个诨号,却再也没有看 见蓝亭1039号开过张。阿珍整天呆在家里,她基本是靠吃水果过日子的。那些卖剩 下的进口水果,好的、烂的,全数被她吃了下去。 阿珍吃着一大堆黄澄澄的澳橘,吃得嘴角蜡蜡黄。她一边吃,一边想:高林啊 高林,你眼睛一闭走了,扔下我一个人,叫我以后哪能办啊?你早不走晚不走,就 在当上校长的第一天走了,你是存心不想叫我享福啊! 这么想着,阿珍就开口叫了两声:高校长!高校长——这么一叫,阿珍就抿嘴 笑了,她觉得挺安慰,幸好,幸好之前她叫过高林两声“高校长”,要不,他这一 辈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当上了校长,却从没听人叫过他一声“高校长”,那他实 在是太冤了。 阿珍抱着一个很大的菠萝蜜,挖出果肉果核,一股脑地往嘴巴里塞,一边塞, 一边说:高林啊高林,你早就得心脏病了,怎么从来不说身体不适宜呢?你早不发 作晚不发作,就在我请油葫芦来吃饭的这一晚发作出来,你是存心要我丢脸,你就 是不想让我阿珍在刘湾镇上做人啊!你这是在惩罚我吗? 阿珍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很对不起高林,再怎么丢脸,她还活着,可高林死了。 阿珍还记得,那天她说要给高林买一块真的欧米茄,高林听了就笑,笑得眼角边堆 满了皱纹。时间过得真快啊!念高中时,那个瘦削削、清爽爽的书生还在眼前,怎 么忽然一下子,他就死了呢?人都死了,手上戴的还是一块冒牌欧米茄。薄命人啊! 这么想想,阿珍的眼睛里,就“噼里啪啦”地掉下眼泪来。 阿珍捧着一筐烂糊糊的车厘子,吃得衣襟上躺满了红色的汁水,她捏起一颗红 得发黑的果子,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又觉得挺安慰。幸好,幸好高林心脏病发作 时,她急慌慌地抓起门背后那件水獭皮大衣裹在了他身上。黄泉路上肯定很冷的, 要比人间冷多了,要是冻坏了,可真正是太罪过了。 想到这里,阿珍又后悔起来,高林走的时候,怎么没有给他穿上那件新的貂皮 大衣呢?水獭皮大衣已经发霉了,皮色都暗了,两只胳肢窝里的毛都脱掉了,是准 备捐给灾区的。阿珍一想到这里,就从衣橱里拿出紫貂皮大衣,打开家门,把大衣 高高地挂在了门廊上,然后,对着门口轻轻地叫了两声:高校长!高校长——天气 冷了,西北风刮起来了,你回来一趟吧,换上这件新大衣再走,高校长——阿珍对 着门口这么叫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想起来,自从出事那天以后,油葫芦再也没有来 找过她。我们刘湾镇人想象着阿珍以后可以做董事长夫人了,可是,阿珍自己根本 没有想到这一层。 那件银灰色的貂皮大衣,就这样迎着风,摆荡着厚重的身躯,左摆摆,右摇摇, 丝丝银豪在晦暗的天色下,闪烁着一缕缕隐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