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廖嘉平跟在房屋中介公司业务员身后来到这处住宅小区,这里的楼房大多建于 上世纪80年代,外墙虽然刚粉刷过,楼道里却显得很破旧。如同一个青春逝去的女 人,无论怎样涂脂抹粉,终究难掩衰老的容颜。 房东周先生周太太老夫妇俩站在门口迎候业务员和房客廖嘉平,他们打算出租 的是一套带阳台、厨房和卫生间的单居室公寓,租金每月一千元,水电煤费用由房 客自行支付。廖嘉平仔细察看了一番,屋子里所有家具和电器设备都是新的,他感 觉十分满意。这房子不仅租金便宜,而且房东夫妇就住在隔壁,相互间有个照应, 还能顺带着练习汉语口语。廖嘉平当即决定签下租房合同,他把租房押金和第一个 月的房租交给周先生时,无意中发现老夫妇俩都红了脸。 廖嘉平入住的第一天,房东老夫妇执意要请他去家里吃饭。廖嘉平见周先生和 周太太住的房子竟然比租给他的那套更小,连阳台都没有。周先生说:“我们原来 有个当消防员的儿子,都二十七岁了,女朋友也有了,就准备在你住的那屋子结婚。 后来一家化工厂发生火灾,儿子就再也没有回来。”周先生有些哽咽,他对廖嘉平 做了个“抱歉”的手势默默低下头去。 周太太轻轻抚摸着丈夫后背,继续向廖嘉平解释道:“我们本来打算让儿子的 房间按原样保留着,可时间长了我们也希望听到那屋里有年轻人的声音。现在真高 兴你能来租房,连你走路的脚步声都跟我们儿子当年一样呢。” 廖嘉平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房东夫妇把他们为儿子精心保留的婚房租给了他, 租金又那样便宜,可见他们不是为了钱才出租房子的,他们只是想让儿子的房间重 新充满活力。廖嘉平说:“周先生周太太你们放心,我小心住,让屋子很干净。” 廖嘉平还想说很多话,可他此刻最多只能挤出这几句汉语。 周先生笑了,忽然用英语说:“I hope you‘re enjoying your stay here (我希望你在这儿过得愉快)。”望着廖嘉平一脸吃惊的神情,周太太在一旁补充 道:“我们老头老太两个退休前都是中学英语教师,要不哪敢把房子租给你这个外 国人呢?” 廖嘉平喜出望外:“我虽然出生在澳大利亚,可父母都是上海人,我也该算上 海人吧。”廖嘉平觉得上海这座城市不仅是他父母亲的出生地,也是他交好运之处, 他不但在蓝晶大酒店找到了理想的打工机会,还遇上了这么好的房东,他真想敞开 嗓门对着夜空大喊:“上海,我爱你。”这天晚上,廖嘉平给远在墨尔本的父母打 电话,他想对父母说,上海其实离墨尔本很近很近。 廖嘉平成了周先生周太太的房客,平日里跟房东却很少见面。每天早上廖嘉平 起床之前,房东夫妇已经拎着便携式录音机去了公园。只要天不下雨,上海各处公 园以及街头绿地都是老年人的社交场合。老人们在一起打太极拳,做健身操或者下 棋聊天,生活天地可以无限制地扩大。廖嘉平想起自己祖父母和外公外婆,当年舍 弃了上海老屋跟着儿女去南半球度余生,因为不懂英语不会开车,多少年都不敢走 出自家那个街区,他们生活在地域广阔的澳大利亚简直如同坐牢,真不如上海的老 年人活得自在快乐。 每天上午在F 大学上完汉语课,廖嘉平喜欢和一些来自英语国家的留学生出去 逛街吃饭,隔三岔五也泡泡酒吧。待到夜幕降临,廖嘉平就去蓝晶大酒店用晚餐, 然后换上白衬衣黑色燕尾服开始弹钢琴,直至凌晨才回家睡觉。通常廖嘉平回到家 时楼道里漆黑一片,邻居们早已进入梦乡,他总是小心翼翼打开与房东家共用的那 扇单元铁门,然后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屋里。廖嘉平哪里知道,其实他的房东夫妇每 晚不听见他回来便睡不着觉。 周太太在枕边对丈夫低语:“那小孩天天深更半夜回来,不会干啥坏事情吧?” 周先生不以为然:“嘁,你也管得太多了。我们和他不过是房东和房客关系, 哪里好去打探人家隐私呢?小廖那孩子看上去知书达理,不会做坏事的。” 这天深夜廖嘉平走出蓝晶大酒店,发现他停放在酒店附近一条小弄堂口的自行 车不翼而飞,那条被偷车贼铰断的铁链锁孤零零挂在路边栏杆上。因为深夜打完工 回家搭不上地铁和公共汽车,坐出租车又太贵,廖嘉平就从将要回国的留学生那儿 买了这辆二手自行车,谁知骑了不满一个月,车就被偷了。廖嘉平无奈地站在街头, 他不知该怎样回去,这时候马路上连出租车都很少见到。 一辆不知什么牌子的小型车停在廖嘉平身边,车主是个跟廖嘉平年龄相仿的年 轻男人,他从驾驶座探出头来问廖嘉平:“朋友,要车吗?价钱好商量的。”见廖 嘉平没反应,男人便用尽可能标准的普通话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廖嘉平听懂了,他 明白这就是汉语课上中国老师说起过的“黑车”,老师叫外国留学生出门不要坐 “黑车”,以免给自己带来危险。可此刻廖嘉平要是不坐“黑车”的话,步行一个 小时也回不了家呀。于是廖嘉平鼓起勇气问:“坐你的车要多少钱呢?” “内环线里面一律三十块,你住在哪儿?”车主问。 “F 大学附近,正好在内环线边上。”廖嘉平有点心疼,三十块钱他得弹上一 个小时钢琴呢。不过今晚他得了不少小费,也许是上帝想让他破点财吧,廖嘉平不 再犹豫,伸手拉开了车门。 这一夜廖嘉平比往常回来得更晚,使得周太太几乎通宵未眠。第二天早上恰好 下起了小雨,夫妇俩没去公园打拳,周太太竖起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等房门一响, 她知道廖嘉平要出门了,便假装过去与廖嘉平不期而遇。周太太问:“小廖啊,今 天怎么没骑自行车呢?” 廖嘉平老老实实回答:“昨天晚上自行车被偷了,我只好坐‘黑车’回来。” 周太太满脸惊讶:“哟,坐‘黑车’多危险,碰到坏人怎么办?以后最好晚上 少出门,安全第一呀。” 廖嘉平觉得周太太说话语气跟自己母亲很像,也难怪,她们都是上海女人嘛。 廖嘉平说:“我每天晚上在蓝晶大酒店打工,因为我得挣出自己在上海的生活费用, 比如住在这儿的房租,都是我打工挣来的。” 周太太忽然脸红了,她意识到自己此前想得太偏,竟然疑心起廖嘉平行为不端。 当然她也不得不钦佩廖嘉平父母的远见,尽管家境富裕却依然让儿子在上海打工维 持生活。周太太请廖嘉平稍等,她转身喊来丈夫,夫妇二人合力从屋子里推出一辆 半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这是他们儿子留下的遗物,周太太总是把车擦得很亮,好像 在等待儿子重新骑上它。现在她要把自行车借给房客廖嘉平,她觉得这辆车若是长 久不沾人气的话,早晚会生锈的。 廖嘉平喜出望外,说:“周太太,您能把这辆自行车卖给我吗?那样我就方便 了。” 周太太摇摇头:“这是我儿子留下的东西,只能借给你用,不能卖的,等你离 开上海时还给我好了。” 廖嘉平谢过周太太,骑上自行车飞驰而去,他没有看见周太太脸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