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廖嘉平弹完最后一个曲子,双手滑离琴键,轻轻放在自己膝盖上,一下一下做 着伸展握拢动作,以便让十个手指得到充分休息。 大堂服务生走过来,照例将今晚客人们给廖嘉平的小费悄悄放在琴凳上,然后 低声说道:“廖先生,那边有位客人请你过去坐坐。” 廖嘉平跟着服务生来到尚未结束营业的酒吧,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子独自占 据着一张小圆桌,他点头谢过那个引路的服务生,又对廖嘉平做个请坐手势,自己 身子并没有动,让人感觉他的居高临下做派是出于某种习惯。等廖嘉平入座后,男 人移动小圆桌上点酒卡片,请廖嘉平挑选。 廖嘉平弹了几个小时钢琴,人很疲劳,又不知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先生为何找 他,便随便要了杯苏打水。 那男人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名片递到廖嘉平跟前,不等廖嘉平细看,他已作 起自我介绍:“郭其龙,金龙房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做过上海滩十几处楼盘,不知 小廖你是否听说过?” 郭其龙的名片上只有中文,酒吧里灯光又暗,廖嘉平根本没看懂,他也不太清 楚一个房产开发公司总经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只好将目光移向郭其龙等候下 文。 服务生送来廖嘉平要的苏打水,廖嘉平喝水时郭其龙又说:“小廖啊,我跟这 儿的大堂经理是朋友,听说你钢琴弹得好,又是从澳洲来的华人,天生就讲英语, 所以我想请你给我儿子当家庭教师,教钢琴和英语。你可以免费吃住在我家里,我 每月另外给你两千块钱工资,怎么样?”郭其龙说完向一旁的服务生打了个响指, 替自己也要了杯苏打水,他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粗大钻戒在灯光下闪烁着富贵气十足 的光泽。 廖嘉平终于明白自己遇上了一个中国有钱人,眼前这位郭总经理可能成为他的 新老板。廖嘉平问:“郭先生您儿子多大了?他也喜欢弹钢琴吗?您已经为他买了 钢琴吗?”廖嘉平想起自己五岁就爱上了幼儿园里那架老式钢琴,总是在别的孩子 玩游戏时悄悄跑去敲击琴键。可是直到考上墨尔本音乐学院,父母才为他买了一架 二手钢琴,之前十多年他都是在学校琴房里练琴的。 郭其龙脸上闪过一丝讥讽,也许他如今在上海滩很少碰到廖嘉平这样有眼不识 泰山的人,却也难怪,廖嘉平是外籍华人,哪里晓得他郭总经理的身价。郭其龙说 :“我儿子今年十三岁,钢琴十年前就买好了,还是三角的,一点不比你刚才弹的 那琴差。我不管儿子喜欢不喜欢弹钢琴都要叫他学,不然将来哪能挤得进上等人圈 子?现在中国学钢琴的小孩少说几千万,连我家司机的孩子都在学钢琴,我儿子总 不能落后吧。” 廖嘉平问:“中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孩子学习钢琴呢?中国有那么多乐团和音 乐厅吗?他们将来都能找到弹钢琴的工作吗?”这是廖嘉平非常希望了解的中国国 情,他甚至在为那些学钢琴的孩子日后生计担心,就像他自己一样,找不到靠弹钢 琴谋生的机会就只好准备改行当文化经纪人。 郭其龙笑道:“我儿子将来肯定不会靠弹钢琴吃饭的,学钢琴只不过让孩子抬 高点身价。就像毛坯房是不好卖出去的,但外墙做得漂亮不漂亮,房价就是一个天 一个地,人也是一样的呀。” 廖嘉平对郭其龙这番比喻似懂非懂,但他不好意思再多问什么,因为郭其龙说 话过程中已经抬起手腕上的劳力士表看了两回。于是廖嘉平答应星期天去跟郭其龙 的儿子见面,郭其龙很高兴,拍拍廖嘉平肩膀特意关照:“你不用骑自行车来,我 会派司机去接你。” 星期天上午,一辆紫红色“尼桑”车停在楼下,司机打了廖嘉平手机,告知他 车子已到。这司机也姓郭,是郭其龙的远房亲戚,他让廖嘉平叫他小郭。住在这个 老旧小区的人至今很少拥有私家车,小郭开的红色尼桑很快吸引了左右四方邻里的 目光。周太太看到廖嘉平钻进车里,惊讶地对丈夫说:“小廖这小青年还真不简单 呢,来上海才多少日子啊,都有汽车坐了。”周先生回应道:“好事情啊,水往低 处流,人往高处走嘛,坐汽车总比骑自行车舒服。”周先生说话时看了一眼放在公 用走道上的凤凰牌自行车,心底隐隐掠过一丝失落,他找来一只破袜子充当抹布, 把自行车擦得锃亮。周太太在一旁看着丈夫擦车,说:“这车小廖大概用不着了, 还是推回我们屋里去吧。”周先生摇摇头:“借给人家的东西没等人家来还,怎好 自说自话往回拿呢?” 尼桑车来到上海西郊虹桥地区一处名叫“绿谷别墅”的小区门口,两名身穿制 服的保安过来朝汽车敬了个礼,随即打开镂花大铁门,车子便驶入一条林荫小径。 廖嘉平发现小郭根本就没正眼瞧一下刚才向他们敬礼的保安,显得不太礼貌,廖嘉 平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不过这个小郭对廖嘉平倒十分客气,他把车子停在一栋三层 小楼前,又跑下来替廖嘉平打开车门,好像廖嘉平是贵客。小楼前还停着一辆白色 “宝马”,小郭告诉廖嘉平:“那是郭先生自己开的车,我这辆车专门接送郭太太 和杉杉,要是你以后来给杉杉当家教,也可以接送你的。” 郭其龙一家三口连同小保姆都在客厅里等候廖嘉平,客厅中央放着一架“斯特 劳斯”牌三角钢琴,琴身也是白色的,丝毫不比蓝晶大酒店那架钢琴逊色。廖嘉平 见琴盖打开着,伸手敲击了几下琴键说:“这琴大概好久没弹了,有些走音,最好 请人来校正一下。” 郭太太微微皱了皱眉:“这琴不过是我们家杉杉弹着玩的,能发出声音来就行, 哪里用得着那样讲究呢。” 郭其龙紧接着太太话音:“是啊,这钢琴说到底也就是个摆设,要不这么大个 客厅里放什么好呢?” 郭家夫妇的话让廖嘉平感觉很遗憾,这家人其实根本不懂音乐,却有钱买下如 此昂贵的“斯特劳斯”钢琴,他有点替钢琴难过。 男孩杉杉自廖嘉平进门后情绪始终十分高涨,他跟在廖嘉平身后反复问着一句 话:“廖哥你跟我一块住二楼好不好?”廖嘉平没有回答杉杉,他尚未查看完日后 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无法决定是否离开原先租的房子搬进这栋小楼里来。 小保姆在女主人示意下领廖嘉平去二楼看房间,那屋子有二十来平米,外带朝 南大阳台和独立卫生间。房间地上铺着米黄色地毯,全套新家具,挂壁式液晶电视 机以及音响电脑样样不缺。即使在墨尔本,廖嘉平也不记得他的同龄人中哪个拥有 这般豪华舒适的房间。男主人郭先生已经说了,如果廖嘉平同意来给杉杉当家教, 那么他就可以免费居住在这栋楼里。廖嘉品想起自己眼下租的房子,每逢下雨墙角 就会渗水,墙面上还长出了一层绿霉。卫生间小得只能勉强挤进一个人,稍不留神 就会碰翻盥洗用具。淋浴水龙头漏水了,房东周先生夫妇舍不得更换,让廖嘉平在 龙头下接一个塑料水桶,把龙头里滴出的水积攒起来使用,廖嘉平虽觉得麻烦,却 又不忍心让水白白浪费掉,只是很难习惯这种生活方式。 杉杉也来到房间里,脸上充满期待:“廖哥,你就答应住在这儿吧,我的房间 在你隔壁,咱俩挨着,通宵打‘帝国战争’游戏都行。”杉杉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廖 嘉平远在墨尔本的弟弟,廖嘉平心里荡起一丝温情,朝杉杉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