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天早上廖嘉平出门前,郭太太喊住了他:“小廖,今晚我要请一帮朋友到家 里来打麻将,到时候请你在旁边弹钢琴助助兴,顶好弹外国曲子,越洋派越好,让 我的朋友也开开眼界。” 廖嘉平说:“郭太太,您家里的钢琴早就走音了,也没请人来校音,这样的音 色不会让朋友笑话么?还不如在客厅里放音响呢。”廖嘉平心里想的是,万一郭太 太朋友里头有几个内行,到时不说主人家不肯花钱请人替钢琴校音,倒会觉得他一 个当钢琴家教的连音色都听不出来还想混饭吃,廖嘉平不能平白无故让人小瞧自己 的钢琴水平。 郭太太笑道:“放音响有啥稀奇?人家屋里也都有的。我就要让朋友见识见识 我的私人琴师,这才叫有派头。”郭太太在这个家里说话向来一言九鼎,别说司机 和小保姆,就算郭先生也从不轻易对太太说不。这会儿郭太太交待完毕,不等廖嘉 平再作反应,转身离去了。 当日晚,廖嘉平见到了郭太太的客人,五个与郭太太年龄相仿的中年女人,她 们都坐自家司机开的车来,一时间门前喇叭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狗叫。原来有位 太太带来一条半人高的白色狐狸犬,那女人说这狗跟她比老公还亲,一刻都不肯分 离的。郭太太大呼小叫让小保姆摆开麻将台,又亲自上楼敲了敲廖嘉平房门:“小 廖快点,客人来了,钢琴弹起来呀。” 廖嘉平不明白这群女人打麻将为何还要钢琴伴奏,而且廖嘉平只是杉杉的钢琴 家教,工作内容并不包括为郭家客人弹琴助兴。但廖嘉平没有回绝郭太太的要求, 来中国几个月了,他多少了解一些中国人处事方式,不好意思完全按自己意愿行事。 廖嘉平决定这个晚上为客人们弹奏几首旋律欢快的波尔卡舞曲,这些波尔卡舞曲音 乐语汇清晰易懂,听众无须有较高的音乐素养。再者,客厅里这架钢琴走音厉害, 但波尔卡舞曲因为节奏快,不易让人听出钢琴音质上的瑕疵。应该说廖嘉平虽然心 里勉强,但还是尽心尽力为客人服务。 柔和优美的钢琴曲在客厅里回旋,可那些打麻将女人依旧不停地大声说笑,如 同置身农贸市场。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不时盖住了那些本该让人屏住呼吸静静欣赏的 波尔卡舞曲。反倒是那条白色狐狸犬大概想充当廖嘉平的知音,悄无声息卧在琴凳 下。 当廖嘉平在弹奏肖邦的《华丽大圆舞曲》时,一个打麻将的女人忽然对郭太太 说:“你请的这个钢琴家教不会是水货吧?弹来弹去都是‘蓬嚓嚓’,也值得你花 大本钱供菩萨一样供在家里?”郭太太本来听不懂廖嘉平弹的是什么,既然客人不 叫好,那就等于丢她面子。于是郭太太放下麻将牌走到廖嘉平跟前说:“小廖,你 不要马马虎虎瞎应付,弹几支高水平曲子让客人高兴高兴。” 廖嘉平自学钢琴起,从未在弹奏中被人打断过,郭太太的无礼举止很让他吃惊。 但他并没有停下来,他得把这个曲子弹完才能跟郭太太讲话,那是出于对作曲家的 尊重。谁知郭太太把廖嘉平的举动看成是对她这个女主人的轻视,便伸出手指敲了 几下琴键:“喂,喂,叫你换个曲子弹弹听见没有。” 廖嘉平终于被激怒了,他双手举在空中瞪了一眼郭太太,随即重重盖上琴盖, 起身上楼去了。 郭太太愣了几秒钟,在廖嘉平身后喊叫道:“你竟敢给我看面孔,也不想想你 在这里吃谁的饭?不过是我花钱请来的家教,还真想要我把你当菩萨供啊,嘁。” 郭太太的嗓门惊动了那条白狐狸狗,它站起来抖了抖身子,朝郭太太一阵狂吠,吓 得郭太太直往后退。 廖嘉平听见郭太太在骂他,却不懂她的意思,不少上海女人说话都这样又急又 快,若非土生土长的上海人,简直跟听外国话没什么两样。廖嘉平进了自己房间, 一滴清泪从他脸颊滑落,其实廖嘉平比杉杉大不了多少,自己还是个需要父母关爱 的男孩,哪里受得了郭太太的火爆脾气。 杉杉悄悄推门进来,坐到廖嘉平对面说:“廖哥,你别理会我妈,她每天不这 样吼几声好像活不下去的,连我家司机保姆背后都讲她是更年期歇斯底里。” 廖嘉平也听不懂汉语“更年期歇斯底里”是什么意思,这一刻他内心去意已定, 便对杉杉说:“让你父母为你另请家教吧,我不想在你家打工了。当然,这个月还 有两天,我会干满一个月再走。” 杉杉突然扑向廖嘉平:“廖哥你不要走,你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学校 里老师看不起我,因为别人是考进重点中学,我是花钱进去的,同学也不理我,当 面都叫我富大傻。” 可廖嘉平不想听杉杉在说什么,于他而言,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互相尊重, 他虽是郭家花钱请来的家教,人格上仍应与郭家人平等,他不可能忍受郭太太像对 待猫狗一样对他吼叫。 杉杉急了,跑进客厅拽住母亲衣袖:“妈,你上楼去跟廖哥说声对不起吧,不 然他就不肯在我们家干了。” 郭太太使劲甩掉儿子的手,嗓门越发响亮起来:“你昏头了吧,让我去向他道 歉?他有个华侨身份啥了不起,不是照样回到中国来打工赚生活费。他要走就走好 了,只不过会弹弹钢琴,包吃包住每月还拿两千块钱,这份工哪里打去?上海滩那 么大,我有钱还怕找不到个会弹钢琴的,嘁。”郭太太这话与其说在教训儿子,其 实是讲给麻将台边那几个富婆听的,她可不能让一个当家教的驳了面子。 廖嘉平在郭家打完了最后两天工,这两天里杉杉变得格外听话,让他练琴就练 琴,英语对话听力反复操练多少遍都不说一个烦字,他想用这样的表现来挽留家庭 教师。而杉杉的父母好像故意不露面,郭先生去香港谈生意,郭太太则跟着丈夫去 香港扫货,别墅里暂由小保姆当着家。 廖嘉平给前房东周先生打了个电话,问他是否还能接纳自己回去。周先生电话 里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当然,当然,我晓得你在花园洋房里住不惯的,早晚得回 来,所以你的房间原样没动过,连自行车都擦干净了。”周先生虽有点绕舌,但廖 嘉平听来却感觉异常亲切,至少离开郭家后,他不会在夜上海街头流浪,他可以继 续住在周先生家房子里,那里有一片等候他的温馨灯光。 廖嘉平整理好自己箱子,又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才与杉杉小保姆和司机 小郭告别。小郭对廖嘉平面露难色:“小廖,不是我不肯开车送你,郭太太从香港 来电话关照过,若你一定要走,出了这门就跟郭家没关系了,也不准我送你。” 原来郭太太人虽不在上海,却仍然遥控着这个家,连司机出行都得经她点头。 廖嘉平拍了下小郭肩膀:“没关系的,我认得路,而且我的行李也不多。” 天下起了小雨,夜色顷刻间变得浓重起来,行人仿佛都在急匆匆赶路,没有谁 朝路边拖着拉杆箱的廖嘉平多看一眼。出租车一辆辆飞驰而过,见不到一辆亮“空 车”红灯的。一滴冷雨飘落在廖嘉平脸上,他微微颤抖了一下,整个人被莫名的孤 独感紧紧包裹住了。廖嘉平抬起头来想寻找公共汽车站牌,忽然,他看见马路对面 有人朝他招手,没想到竟是周先生。周先生穿着件黄色雨披,身边有一辆三轮车。 廖嘉平赶紧拖着箱子过马路,周先生笑道:“下班高峰时间又下起了雨,我估计你 叫不到出租车,所以从里弄居委会借了辆三轮车来接你,还真派上用场了。”周先 生把箱子放上三轮车,让廖嘉平也坐上去,廖嘉平想代替周先生蹬三轮,周先生一 把挡住他:“这种三轮车是中国特色,跟蹬自行车不一样的,你们外国人把握不了, 还是我来吧。” 一路上,周先生弯腰躬背用力踩着三轮车,雨披帽子被风吹到了脖子后面,花 白的头发沾上一层细细的水珠。廖嘉平只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 记忆里,从未发生过眼前这一幕。忽然,用力蹬车的周先生哼起了歌,正是那首《 威尼斯船歌》,廖嘉平也跟着周先生唱起来,冷雨夜风在他俩身后退却了。 周太太已经做好晚饭等着,小圆桌中央有个热气腾腾的砂锅,廖嘉平喝下一碗 鲜美热汤,浑身暖和舒畅起来,真像回到了自己的家。晚饭后周先生帮廖嘉平重新 安置好行李用具,廖嘉平提出想听听周先生那些老唱片,周先生欣然答应,兴致极 高地翻箱倒柜找出老唱片来。 那台老式留声机大概与周先生年龄相仿,唱片放上去后留声机开始转动,屋子 里荡漾起约翰·斯特劳斯《安楠波尔卡》、《叽叽嘎嘎波尔卡》的欢快旋律,只不 过留声机太老了,不时发出吱吱的杂音,周先生夫妇却不在意,他们摇晃身子陶醉 于欢快的波尔卡舞曲中。听完唱片周先生还用口琴吹奏起西贝柳斯的《土奥涅拉天 鹅》和拉威尔的《西班牙狂想曲》,廖嘉平十分惊叹这看上去不乏寒酸相的小小乐 器,竟然也能演奏出如此美妙的乐曲。这一刻廖嘉平想起郭家豪华客厅里那架名贵 钢琴,陪伴着有钱却永远不会领略音乐之美的郭家人,他真有点为那架钢琴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