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廖嘉平依然在蓝晶大酒店打工弹钢琴,他去郭家当家教时,酒店里又来了个弹 钢琴的女孩,叫钟亭亭。钟亭亭从师范大学艺术系毕业,眼下是某个民办私立中学 的音乐教师,因嫌工资太低,所以晚上也出来打份工。 钟亭亭来后和廖嘉平交替着为酒店客人演奏曲子,一人弹琴另一个就能稍事休 息一会,钟亭亭喜欢弹奏中国民乐,廖嘉平擅长表现西洋古典名曲,这样不管是中 国客人还是外国朋友,都能欣赏到各自喜爱的乐曲,有时连住店旅客也特意下楼到 酒店来一饱耳福。酒店生意越来越好,廖嘉平和钟亭亭的小费自然也挣得多了,每 天打完工后廖嘉平照例骑自行车回家,钟亭亭雷打不动坐出租车。 有一回钟亭亭问廖嘉平:“你为什么放着郭家那么好的家教机会不做要来酒店 打夜工呢?”廖嘉平说:“钢琴应该弹给真正尊重音乐,愿意欣赏音乐的人听,不 只是挣钱手段。” 钟亭亭很不以为然,反问道:“不为挣钱你干嘛那么辛苦天天来酒店弹琴?你 以为坐在酒店里听你我弹琴的人都懂音乐么?” 廖嘉平想了想回答说:“那些客人至少能在享受音乐时保持安静,不会边听钢 琴曲边打麻将。要是他们不懂得尊重你我的劳动,怎么会给那么多小费呢?” 钟亭亭脸上露出一丝讥讽:“那是有钱人在你面前甩派头呀,你真太不了解上 海的风土人情了。” 廖嘉平明白自己对上海这座城市还知之甚少,于是也向钟亭亭发问:“那你呢? 既然你不喜欢酒店里的客人,为什么也来打这份工呢?”廖嘉平从来没把在酒店打 工看成一件丢人事情,他不知道钟亭亭这个上海女孩是怎么想的。 钟亭亭神情带着点狡黠:“我嘛,当然首先是为了挣钱,另外,五星级大酒店 里出入的尽是些富人,我想为自己找个有钱的男朋友。”钟亭亭的坦率令廖嘉平惊 讶不已,即便在他的国家,将择偶目的性如此明确说出口的女孩也不太多见。 没过多久,酒店大堂女经理突然通知廖嘉平,钟亭亭辞工不干了,从今天起他 又得独自一个人弹奏一晚上。廖嘉平猜想钟亭亭一定找到了她心仪的有钱男朋友, 自然不必再干这份辛苦工作。然而廖嘉平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某天晚上他又看见了 钟亭亭,她陪同廖嘉平的前东家郭其龙老板来蓝晶大酒店泡酒吧,钟亭亭挽着郭先 生胳膊,看上去像是父女俩。钟亭亭见了廖嘉平略微有些尴尬,郭老板却大大方方 跟廖嘉平打招呼:“小廖啊,你不肯给我儿子当家教,我只好请钟小姐啦,不过我 家杉杉挺惦念你,你有空来玩呀。” 这个晚上廖嘉平弹琴时一直在想,钟亭亭既然是给杉杉当家庭教师,为什么要 陪郭先生来泡酒吧呢?这也不是家庭教师的本分啊。廖嘉平走了神,接连弹错几个 音节,别的客人听不出来,钟亭亭却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乘去洗手间时走过廖 嘉平身后,低声告诫道:“别胡思乱想,好好弹琴吧。” 钟亭亭陪郭老板喝了不少酒,廖嘉平每次掀乐谱时眼角余光总忍不住瞥向那张 小圆桌,郭老板不时仰面大笑,伸出一只手在钟亭亭背上游走。廖嘉平又开始走神, 居然跳过了两个音节。他真想过去将那几根毒蛇般的手指从钟亭亭后背打掉,可他 忍住了,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郭老板起身离开时,钟亭亭一把抢过他的LV牌 钱包,撒娇似地取出几张百元大钞,自作主张放在了钢琴盖上给廖嘉平做小费。 廖嘉平愣住了,他无法预测郭老板接下来的反应。不料郭老板竟然开怀大笑: “好,好,只要你钟小姐高兴,我就值得潇洒一回。” 钟亭亭朝廖嘉平使了个眼色,好像在对他说“不要白不要”。 这是廖嘉平收到小费最多的一个夜晚,他却高兴不起来。蹬自行车回家时,心 情与脚下踏板一般沉重。廖嘉平不明白钟亭亭为何要郭老板无缘无故破财,是想让 他多挣点小费,还是钟亭亭根本就不喜欢郭老板。再说钟亭亭能调教好那个曾想用 瑞士军刀毁坏钢琴的男孩杉杉吗?钟亭亭能让整天沉湎于麻将台的郭太太喜欢上波 尔卡舞曲吗?此时廖嘉平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钟亭亭,他从来没花过那么多心思去想 一个女孩。 小区入口处大铁门已经关上,夜归的人只能走S 形小边门。廖嘉平因为想着钟 亭亭,低头飞车直朝大铁门冲去,巨大的反作用力将他震下自行车,幸好身子底下 是一片天鹅绒草地,人才没受伤,可那辆自行车轮胎钢圈都被撞歪了。廖嘉平真想 不通上海许多住宅小区为什么要将本来宽敞方便的出入口弄得曲里拐弯,好像故意 要跟行人作对似的。他曾问过小区保安,保安说是为了防贼,叫那些窃贼偷了东西 后不容易跑出去。廖嘉平不太相信保安的话,上海是座安全平静的城市,哪里有那 么多窃贼。廖嘉平气咻咻从地上爬起来,小区门口值班的保安闻声跑出来扶他。廖 嘉平懊恼地看着自行车,不知回去后该如何向房东周先生交代。一辆自行车虽不值 钱,但损坏人家东西总是失礼的。 小区保安都认识廖嘉平,这个从澳大利亚来的华裔男孩靠打夜工弹钢琴挣钱养 活自己也真够为难的。保安说:“小廖你不用担心,明天早上我交了班去替你修车 好了,我跟你那房东周先生常常换工的呀。” 廖嘉平摔得有点头晕,没听清保安说的换工是什么意思,推着自行车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那保安果然带了修车工具来,看上去手艺还不错。他把自行车钢圈矫 正后,又拆开大链盒给链子上了牛油,做完全套保养还把车子擦干净。廖嘉平心里 十分感激,想要付他工钱,保安笑道:“不用你付钱,我也参加‘时间银行’的, 这一小时工让周老师记上就行。” 房东周先生在保安带来的红皮小本上签了名,保安的“时间银行”存折上就多 了一个小时储蓄,而周先生的存折上则减去一小时。周先生告诉廖嘉平,这个小区 的居民大多不富裕,家里有事常常请不起帮工,所以几年前居委会组织了这个‘时 间银行’,居民们用互相换工的办法来解决生活中的困难。 这是廖嘉平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他问周先生:“保安师傅替我修了车,这工得 由我来换,我能干什么呢?” 周先生说:“要是你有空的话去附近民工小学上一小时课吧,那保安师傅乡下 亲戚来上海打工,孩子就放在那所学校里。” 廖嘉平跟着周先生来到民工小学。这儿原是个菜市场,市场搬走后,小区居委 会和物业部门利用原先的大棚顶,在四周加砌了围墙,买来正规学校淘汰掉的旧课 桌椅,开办起这个临时性民工小学。这些孩子的父母大都在附近修路摆小摊,或是 建筑工地上流动性很大的民工,要是没有这样一所临时学校,孩子们就成天野在马 路上,成为小区附近安全隐患最大的群体。学校里没有正式老师,只有像周先生夫 妇这样的小区志愿者来给孩子们上课,其实不过是将孩子们圈在这个相对比较安全 的大棚里,好让他们父母安心工作而已。 这也许是廖嘉平见过的最为简陋的学校,此前他无法想像上海这样一座国际大 都市里,竟然可以同时拥有豪华五星级大酒店和透风漏雨连块完整窗户玻璃都没有 的民工小学。这里每个孩子的脸都是脏兮兮的,被寒风吹刮出细细的皲痕。周先生 从大袋子里取出一杯杯温热的珍珠奶茶,孩子们便欢叫着扑向他,笑闹声几乎掀翻 大棚顶。廖嘉平忽然想起住在西郊别墅里的男孩杉杉,每天坐着私家汽车去学校, 一年学费就得两万元。要是眼前这些民工孩子长大后,得知他们与杉杉天地之差的 童年生活,他们该会怎么看待上海这座城市呢? 民工小学有一架居民捐赠的旧电子琴,几个琴键接触点坏了,发不出声音来。 但这架旧琴和周先生的口琴一样,属于孩子们仅有的音乐启蒙设备。廖嘉平试着用 电子琴为孩子们弹奏儿童歌曲,他灵巧的手指跳过那些发不出声的琴键,尽量让孩 子们听到完整的乐曲。他不记得这些曲子的确切国籍,幸而音乐本没有国界,孩子 们听得津津有味,手脚跟着音乐舞动,还争着挤着把他们脏兮兮的小脸蛋贴在廖嘉 平肩头。廖嘉平鼻腔酸酸的,自从来到上海,他一直在为这座城市的富裕阶层弹琴 消遣,以赚取自己的生活费,那些有钱人在蓝晶大酒店里喝一杯酒的钱,足够给这 些孩子买上十来本好书。 廖嘉平决定开始攒钱,他把每晚打工挣来的钱留出一部分,希望能为民工小学 的孩子买架新电子琴。F 大学汉语班留学生从廖嘉平口得知这所民工小学后,每天 下午轮流来当志愿者教师,教孩子们英语或带孩子们去公园和游乐场。韩国女生李 真玄是志愿者中最积极也最受孩子们欢迎的一个,因为她每次来都会用双肩包背一 大包零食给孩子们吃。 小区居民感觉很惊奇,这些民工孩子怎么会忽然引来那么多外国人。日渐一日, 下午去民工小学看外国人,竟成了小区许多居民散步消遣时的助兴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