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坑坑洞洞柏油路,一震一震,尘土飞扬黄泥路,一震一震,纷纷尘沙迷眼…… 车停,眼前零落几户平房,后依山,前围池塘,有几株柳树,女人发丝被强力拽扯 般弯向水面,柳阴下一群道具似水鸭,神情冷漠。 下车,白高跟鞋高高低低,顷刻间汗水从脸上挂下,抬头,日头迷蒙并不强烈, 天边一朵乌云掩上。闷热异常。走过池塘,每户人家前杂种果树香花,四五级台阶 上到大门。壁上爬九重葛开紫色小花的,定是她家。对门牌,果然没错。向来有奇 特默契,上辈子是姐妹、母女,或其他。举手正待敲门,门便开,露出一张微笑的 脸。黄脸浮肿,五官像移过位,大肚子顶着深紫碎花孕妇装,外罩扣不上男式长袖 上衣,整个人紧绷,绷紧,只有眯眼的笑,如此熟悉。分别已三年,想拥抱她,怕 吓到她。 房子盖在土坡上,地板明显倾斜,大门处最低,从饭厅、客厅到卧室,逐渐升 高。逼仄客厅放一台小电视机,一套发霉似深红织花旧沙发,一个小茶几,没有一 瓶花、一幅画,没有任何装饰品。 记得两人在台北的小窝,她一手安窗帘,铺桌巾,陶瓶里小雏菊,墙上舞蹈和 戏剧海报,二手家具市场买来造型独特镜台和桌椅,还有昏黄温暖吊灯一盏,温馨 素雅。 她叉开脚缓缓移步,流汗。闷热午后,却穿戴密密严严。掩饰怀孕四肢肿大? 她爱美……且有一身滑腻肌肤。有意无意间,曾碰触她短睡衣下大腿,滑腻感仍在 指间。 “每回约见面,你总是一堆理由爽约。”先抱怨。抱怨可以拉近距离,只有深 厚交情才能出口埋怨。 “都是不得已的。” “要生了?” “再两个星期吧。” “他,好吗?”到底想问什么。 “不错。” 他,蓄长发,凸凸铜铃眼,鹰钩鼻,讲话语焉不详,眉宇几分不耐,不会体贴 人。最后她仍是嫁了。 “什么时候回来?” “晚一点吧?有事就不回来。” 把她一个人丢在家?大腹便便。为何不知他行踪? 再端详,长相似不同。眉毛秃一角,额头上小疙瘩。再看,目不转睛,她额头 渐浮出豆大汗珠,圆月脸庞湿漉漉。要如何才能坦诚相见,跟以前一样亲密?想起 那个梦。 “前几天梦见你。” “什么?” 惯常交换梦的片断,热心为对方解析。 “梦见,梦见你的脚踏车链子掉了,正在修理。” “几百年没骑脚踏车了。” “远处有火山爆发,通红一片,我急得不得了,跑来替你修,可是链子怎么都 装不上去……”笑笑没继续。梦没头没脑。 梦里,滚热的岩浆流下,就要把她们吞没。景象千钧一发,追述却感好笑。也 许是刻意轻松。还记得梦醒时心头不安。素有默契,梦中有难,定是她来求助,便 打电话说今天要来,此时不便明说。翻皮包,拿出一个小纸包。 “叫你不要带东西。” “我没带小孩尿片、玩具。是给你的。” 她接过蓝彩绉纹纸细裹纸包,打开,一支精装倩碧口红。 “好久不用口红,只有在台北上班时……”她喃喃说。 “是我最喜欢的石榴色。”强调,希望她能懂。 银亮口红管,一层层凹纹映出一串她的脸容,旋开来,石榴子般柔和殷红。石 榴红,自然迷人唇色,定能映照脸庞更加娇艳。 “来,我替你擦。”不由分说,抹那一双苍白无血色薄唇。 “别闹。”她躲开,口红划到左颊,一抹淡淡血痕,她用手背去拭。已拭净, 手仍缓缓擦脸,一下一下,想什么?手拿口红,不放弃地等待,她终于笑开,接过, 对着递上的小方镜,把嘴唇涂红。涂完,对镜左右照看,“跟你是同个颜色吧?” 真聪明。“喜欢吗?” “没有你搽好看。南部太阳毒,看我晒的。”虽然抱怨,却眯眼笑得更甜。 一支口红联结了过去和现在,零碎话语中,循线找回当年投契。感觉和模式似 未被时间改变,指令对了,一叫就出来。像年轻女孩那样嬉笑,浑然不觉天色突黯, 直到几道闪电夹着风雨劈下。 “下雨了。”她起身关窗。抢上前帮忙。 “把那些花拿进来。”她说。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向来如此。窗台上几盆开小花的杜鹃茉莉,风雨打得花 容憔悴,有几盆绿苗,瓦盆汪水,即将溺毙。 “先靠墙放。”她小心指点,很爱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