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素来爱花。一个星期天早上,醒来,已不见人影,简单漱洗,下楼吃早点。 市场入口处,花摊前,她穿花格子裙趿双拖鞋,蹲在摊前,格子裙摆垂地,交叉红 鞋带下一双玉足温润近乎透明,手拿一枝半开鲜嫩黄菊侧头端详,晨光中,容颜亦 如鲜花。再也移不开眼光。至今历历在目。 雨势转大。靠山脚的简陋平房,房子倾斜,水泥地,低门楣,油漆斑驳。替她 关上所有窗,拿白毛巾擦干手。 “不是台风吧?”有点担心。 “没听说台风要来。”她开灯,一根日光灯管闪动不定。 “咦?” “坏了一星期了。”淡淡口吻。 闪了一星期。每晚,她坐在如此灯下,看电视、看书?而他抠着脚丫读报,无 动于衷?明灭灯色照得她脸色凄惶。 “有没有灯管?我来换。” “要爬高,太麻烦了。等他回来,叫他换。”她说,避开眼光。 门被粗鲁推开,冲进一条人影,甩着水珠,诅咒,回脚把门踢合。 “回来了?”她殷勤招呼。 他眼一瞪,她微微后退,笑得怯怯。“是何蜜,以前在台北的同事,记得吧?” 他一头脸水,恤衫贴胸脯,刚跟人干了一架般狼狈,瞪眼打量,毫不掩饰。 “你好。”要先发制人。 “是何蜜呵,”从牙缝逼出一句招呼,拿起椅上白毛巾,抹脸和头发,大步往 卧室去,头也不回丢一句,“变漂亮了。” 几秒钟静默后,她扬声说:“都湿了,换个衣服,在柜子里。” 他关上房门。和谐气氛已然破碎。不该穿琼思纽约白洋装高跟鞋,不该描柳眉 画眼线细勾红唇。她去厨房烧开水泡茶,再出来,口红已擦去。就如此轻易?凭他 一句话。 他出来,换一件黑色恤衫,脖上搭那条白毛巾,从餐桌边拉椅子,反面大刺刺 跨坐,短裤公然展示粗壮大腿,小腿黑毛丛生。两条蟒臂缠上椅背,双手指结粗大, 结上有毛,头搁臂上,犹带水珠。 “头发吹吹吧,别感冒了。”她如此温柔。 吹干头发再出门,她总如此叮咛,怕得头风。一回两人吵架,赌气湿着头发出 门,回来果然头疼一夜。她摇头问,下回还敢吗?也是这般温柔。 他却不领情,粗声问:“有什么吃的?” “啊,该弄晚饭了,”她说,“何蜜,留下来吃晚饭吧,我们还有好多话要说。” “不要麻烦了。”有他在场,如何说话?为何不叫他换灯管? “都是现成的,就是炒个青菜,记不记得我的丝瓜面筋?” 怎么不记得。她常做的家常菜,比馆子里山珍海味都对味。她曾要倾囊相授, 不肯学,只要吃她做的。 “留下来吧,难得有朋友来。”他也帮腔。如果不留下,他可能会怪罪她。 厨房狭小,地上摆着锅盆,她大腹便便在水槽前,进不去只能倚门望。他凑过 来,就在身后,闻到一股男人体味。她平声说:“你们到客厅去坐吧。”他走了, 甩了几滴水珠在裸露的颈背。没去擦,故意忽略,水珠却不识相,沿后颈流进衣里。 她肚子顶着料理台,两手辛苦往前伸,拿刀一下下削,肥大丝瓜去了头尾,绿 皮逐渐褪去,白胖皮肉上隐约青筋。拿到水龙头下冲,撩起衣袖,一条寸长红疤蛇 样腕上一闪,待要再看,已经不见。关水,拉下袖子,丝瓜在砧板上滚刀切块。油 在锅里瞬间即热,似有水汽,啪啪溅跳,十分张狂,随时便要烫到,她却浑然不觉, 一股脑儿扔进油锅,几声暴烈嗤嗤,一阵白烟,油声哑了,翻动时,丝瓜吸油,已 然平静无事。她盖上盖子,转头惨惨一笑,一颗汗珠落下。 这顿饭吃得安静,举箸间,只有雨声哗哗,屋里潮气十分。三个人如坐水里, 动作因水减缓速度,只有日光灯一径闪晃,加速计时,教人心慌意乱。蛛丝马迹, 也在心头一闪一闪,一杠黑一杠白,为什么,是不是,频问。 他伸长筷子,插进丝瓜盘翻拣,不悦,“有几块焦了。” “很好吃。”忙加一句,小心翼翼。 他突然站起,她手一抖,筷子落地。看他到厨房去,连忙替她捡起,犹豫不知 是否到厨房拿新筷。感到莫名的戒慎恐惧。他回来,拿一瓶白色瓷瓶竹叶青,一只 杯,自顾自开瓶,斟满,喝一口,咂嘴,吐气,“有客人来,应该喝点酒。” 雨声助酒兴。一喝酒,话匣子便开,暖暖有人性,顺他话头聊几句,也有笑声。 她在旁却僵着脸,或是灯光错觉,见她脸肉抽搐,眼皮跳动。他喝了两杯,脸泛红, 打住,推开椅子站起。她笑了,把剩菜和酒瓶快快收起。 此饭无味,丝瓜面筋也失水平,心头不安,只想离去。才说明辞意,他到门口 张望,说前院淹水,可能淹到小腿,进门前虽有几级台阶,雨不停,势必淹进屋来。 说得严重,语气却轻松,事不干己。“这鸟房子,淹了就淹了,不是人住的。”仍 是半开玩笑口吻,说毕打个饱嗝。 “可是,我该走了。” “怎么走呢?水都淹起来了,走不出去的。”她说,递杯茶,“晚上留下来吧, 你可以睡宝宝的房间。” “怎么行,我,什么都没带。” 她笑了,“用我的,没怀宝宝前,我比你还瘦呢。”说时眼光瞟向他,看是否 在听。 那个他,浑然不觉,横在门口向外望,“雨这么大,出租车也难招,你一出去, 铁定是落汤鸡。”语气竟似威胁。 “就是嘛,路上黑,又是烂泥巴路。”她说,“只怕你住不惯。” 这话听来生分,再喝一杯。 “淹水没什么好怕,我在河边长大,下了水鱼一条,就不知道你怎么样。”他 炫耀本事。不想理,她却微笑接腔,她是旱鸭子一个。“ 体育课考游泳,老师开恩,教从水中走过。只要你不怕水,就让你通过。 “如果不嫌弃,就住一晚。”最后他说,无可商量。 来前,提议住市区旅舍,她说家里简陋,未力邀留宿。还是要过夜,天意。洗 过脸,留在宝宝房间,小房间无窗,四面墙壁一步步逼近。今宵得睡那男人的行军 床,光棍时代遗物。一张粉蓝色小床靠墙放,卡通图案被褥齐全,床头一圈鹅黄小 鸭,床上一只红色布马,色调光明活泼,经过无数次抄袭。两个星期后,她就是一 个母亲。已不能了解为人妻,更难想像为人母。黄树林里一条岔路,今后是,越行 越分越离越远…… 模糊听到客厅里低声交谈。见到王老板吗?没有,根本是骗人!嘘……明天, 再试试?没用的,你别老逼我……我快生了,你总得找个工作……少噜苏你…… 不要这样对她!热血沸腾,就要拔腿冲到客厅,突然一片漆黑。 “一定是电线被吹断了,真要命……”他又开始诅咒。 “何蜜,你在房里吧?”她问。 “我在这里。”不要担心我,我才要担心你……他仍在数落此地住民苟且偷生, 不求改进,她一声不吭。以前,她何等健谈爱笑,叙事常带诗意,兰心蕙质。睡前 趴在床上点一盏小灯,以为写日记,却是写诗,说睡前灵感最多,因为就在梦的交 界。几次见她熟睡,灯犹亮,昏黄灯下,长发如瀑,在床上流淌,隔天问她是否得 了佳句,微笑不语。遂也开始读诗。席慕蓉,郑愁予,暗暗背诵。后来才知她是写 诗给他,远在南部小镇,犹如放逐在外,平添流浪诗情。这个男人能懂她的诗?多 次约见,她总推托,是否怕听说,早就警告过你,此人非善类? 朝客厅的方向说:“我看,我先睡了。” “还早,九点不到,去找手电筒,家里可能还有蜡烛。” “这么黑,怎么找?”他不耐。 “不用,我累了,你们也早点休息,晚安。”语气轻快,没有表情辅助,特别 留意声调勿泄露心情。 带上门,上下摸一遍,没有门锁。行军床上,摸到她的淡紫丝质旧睡衣,以前 同住常见她穿,胸前有蝴蝶结。嗅闻,扑鼻樟脑丸味。睡衣穿来嫌紧,蝴蝶结勉强 系上,隐约露出胸壑起伏。带子已起毛球,是否常被搓弄把玩? 躺下始觉尿意,卸妆时刚上过,定是茶喝太多。在厕所洗脸,到处不见洗面奶, 只有浴缸边一块肥皂,洗成瘦腰。拿起才见底下粘一根体毛,水龙头下冲半天冲不 掉,不得已,用食指抠掉。如果是她的无所谓,万一是他……一阵恶心涌上。不想 再经过客厅去上厕所,尤其穿这睡衣。 十点了吧?翻来覆去,没电无灯,无从测量时间移动速度。 小学操场,烈日当空,升旗台上校长要大家闭眼,感觉过一分钟后再睁眼。心 中默数一、二、三……数着数着,感到晕眩,因刻意闭上,眼睛不可克制一直眨动, 感到白花花日照,逐渐失去方向感,数快了,还是数慢了?数到六十,睁开眼睛, 有大半同学仍闭眼,他们的时间为何比自己的慢?校长声音权威从麦克风传来,小 朋友,一分钟到了,你感觉到时间了吗?越想感觉,越捉不到时间。也许才九点半, 也许已经十点半了…… 应该去上厕所,尿意已涨得无法平躺,肚子圆滚滚突出来,一袋子茶水。门外 悄无人语,她和他睡了吧?如果小心摸探,也许能顺利摸到厕所不发出声响。 什么声音?有人走近。有人在门外,可以感觉到有人在门外,是谁?门没有锁 …… 门被推开,要翻身坐起,身体却重沉难移,一个黑影闪进,一步步往床边逼近。 开口要叫,一团毛巾塞进嘴里,一只水淋淋大手探进睡衣,停在快涨破的腹部。变、 漂、亮、了。冷冷的声音说。 不要,求求你!心里无助哀求。大手毫不留情使劲压下。啊!沉重如铅死压腹 部,圆大突出如球,不能呼吸,要裂开,啊啊!奋力抓住那手,推开那手,双手软 绵绵使不出劲。大手终于松开,松开了,喘过气,腹部渐有知觉,黑影却跳起,握 拳重重朝腹部袭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