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睁开眼睛,一身冷汗。到底是几点?翻身下床,推开门,仍是一片漆黑,小心 翼翼往厕所摸去,尿意就要决堤。坐上马桶,几秒钟后解放,水势滂沱,到后来, 涓涓不止。良久,坐马桶上,抚着平坦小腹,在梦里却如怀胎数月。此梦又不能告 诉她。太多秘密横在两人中间。冲了马桶,简单掬水洗脸,清水漱口,完全清醒。 不愿再回牢狱小房间,瞎子似一步步向前,想要摸到沙发,却一脚踩进水里。 往前再探,水淹脚背,再往前,积水更深! “淹水了!淹水了啊!”大声喊叫,向他们房间摸去,用力拍门。 开门是他,走出来,撞上椅子,又撞到桌角,跌跌撞撞去厨房,说要找手电筒。 半天,举着手电筒像擎圣火,大步回到客厅。有光,见大门处水淹至小脚。开门, 眼前汪洋一片,隐约可见树梢,摩托车泡在水里,似门开向池塘,或池塘半夜长脚 移至门前。要跑没处跑。拿起电话,一片死寂。 她走出来,刚睡醒,却显疲惫,哑声问:“电没来,水呢?还有水吧?” “有水。” “担心什么?”他恨声说,好像淹水跟她有关。“哪里没水?里面,外头,天 上,地下,不全是水吗?” “怎么办?” “能怎么办?以前又没淹过。”他不耐烦,“再淹就爬窗出去……” “去哪里?外头黑漆漆,什么都看不到,又在下雨。”她说。 “那就让它淹吧,大不了去跟阎王爷报到。”他恶狠狠,被她的反问激怒。 “天快亮了。”连忙插嘴。根本不知道何时会天亮,不忍她焦急。 “节省电池,非必要,不要打开。”他说,有了光源,像握有令箭,手一指, 照出位于客厅最高处沙发所在,“先坐下来,坐沙发上,水也许就要退了。”手电 筒往大门处扫去,黑夜大海一柱灯塔,“靠门处水深,不要往那里走。”权威又得 意。 三人都坐下。帮她把怀孕后惯坐的藤椅搬到沙发旁,紧挨她坐,他坐沙发另一 端。虽警告别人勿浪费电,却任手电筒亮着,随意照客厅各角落。水已淹至饭厅桌 脚,汪汪泛油,黝黝像月夜水沟,他投下一束光,便如同月光。 光束突然调头,像一道鞭,打上她脸。脸浮肿,如在水里浸泡多日,眼睛躲避 突来强光,头偏向一侧,像求饶。刷,鞭子换个角度,往这里抽来。不怕你的光, 瞪他,想怎么样?他眼睛骨碌碌转,半晌,手电筒往上,一道挺直光束照在天花板。 一定是身上这睡衣。睡了一觉,蝴蝶结松开了……竟然在她面前,看另一个女 人的身体!可怜,她如何接受这男人?她素有洁癖,对人对事,怀持孤傲气质,从 未说过一句应酬话。现在则戒惧、讨好,委曲求全。对方的响应呢?梦里腹部那狠 狠一拳,现实中是否曾发生。遮掩在长袖下手腕的刀痕,脸上新添疙瘩,缺角的眉 ……一定还有,有灯时没细看,或许看不到,都在层层衣物下。黑暗中,她的旧痕 新伤在眼前扯开、淌血。 雨声滔滔不绝,下了很久,声音竟嘶哑,说着什么不可说的。就在这里,在这 屋檐下,这个客厅,曾发生过…… 他粗壮的腿,踹在胸口,一块碗大瘀血,倒仆在地后,再踹,便落在脑门,天 地不仁,头要从中裂为两半,失去记忆,便忘掉争吵的起始和结束。昏迷前最后一 眼,他走开的脚步和木面裂开的桌脚。 对不起,电话里传来她沙哑声音,今天不能,不能来了,临时有点事,一定要 处理,是不是改天?……是,有点感冒,人不太舒服,就下次吧? 或在这沙发,所坐这个位置,她被推倒,脖子掐住,刷刷数个耳光,昏天黑地 耳膜破裂,再听不清楚他的斥骂。血迹混泪水流下,渗入织花椅垫,干后,谁能看 见。 喂,是我,真抱歉,又要爽约,今天不能上台北了,我公公生病……感冒还没 全好,所以声音怪怪的,下次有机会一定,一定……什么,你讲大声一点,我听不 清楚,电话杂音很多…… 或在狭小厨房,到处是凶器。平底锅和菜刀,不小心会玩出人命。血止结疤, 起伏不平,紧抓周遭皮肤不放,像立战碑。或在卧室,静夜里,传出凄厉女声尖叫, 重物落地、撞墙,一面镜子丢过去,碎成无数凶器,可以杀人,自杀。手腕割开, 血渗出如水淹,无声无息。 还好你还没出门,我公公婆婆临时决定来玩,刚刚来电话,没法招待你了。还 是改天去台北时,再找你。不会的,不会再黄牛…… 爱他?还是怕他?为何从未提过一句。通信、打电话,总说一切都好,不要挂 念。 他把手电筒恶作剧照自己脸,如犯人受审,脸被光影削成一块一块,两只眼睛 突出来。“被叫醒时,我正在做梦。”他清清嗓,开始招供,“梦见你们两个,穿 着白袍,肩并肩站在路桥上。你们在桥上,我在桥下,我想跑上去追你们,桥又宽 又长,奇怪一辆车也没,一个人也没,我跑着跑着,你们站在桥中央,没看到我。 我不想叫,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叫你们,只想跑上去,然后,你们牵着手往桥那 头走了,我怎么都追不到,然后,嘿嘿,”他笑了,“桥就摇起来了,是个吊桥, 下面是大河,水势好猛,我……”他住嘴,追溯梦的结局,半晌,说:“脚湿了。” “就这样?”她说。 “我是说现在。”他往下照,脚下泛水光,“该死,水淹这么高!” “何蜜。”声音有让人不忍的急迫,“那些花,你看看它们。” “借一下手电筒。” “快没电了。”不情愿。 手电筒照亮下,几盆花可怜兮兮挨墙角,半身浸水,枝叶下垂。涉水过去,把 花移上饭桌。 “什么时候了,还顾着那些花?”他说,一把夺去手电筒。 “可以救,为什么不救?” “算了,何蜜。”她说,声音平板,“算了。” “举手之劳……” 手电筒熄了,截断未完的申诉。站在原处,是在哪里?不确定。已经失去方向 感。是不是该收拾重要物品?是不是该设法求救?什么都不做,就坐在这里,等水 淹没一切?眼前两位主人,迟迟不行动,听任事态恶化。 为什么跑来这里?此刻本该在安全光亮城里,睡在洁净软床。水开始淹时,就 该看出是危险征兆,警告尽速离开。站在森森丛林,幢幢树影,野兽眼睛在暗处窥 视。站在一条溪里,浅浅小溪,夹着泥沙……溪水越来越深,小腿一半浸在水里。 花一定淹没了。竟然连几盆花都保不住,她心爱的花…… 闻到一阵酒气。原来,他不只找到手电筒。 “别喝了,会醉的。”她声音发抖。 “你放心,再怎么醉,也救得了你,和你的好朋友。”他不在乎地说,似乎她 越劝,他越要喝,以喝酒气她。“呃,说真的,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人接腔。酒味越来越浓。 “给我手电筒,我要上厕所。”她突然打破沉寂,手电筒亮了,她吃力站起。 “何蜜,一起去吧?”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向来如此。挽她手臂,踩在水里,厨房锅盆漂出来,水 油油如走进洗碗槽。到厕所,她关上手电筒,扯臂,嘘嘘耳畔吹气,“何蜜,对不 起,害了你……” “不要这么说,有难同当。”拍拍她手,安抚。为一时的害怕感到惭愧。 “听着,”她咻咻喘气,“不能让他再喝了,他酒量浅,会醉的。” “你放心……” “不,你不懂,”她手使劲,近乎凶暴,“决不能让他再喝,否则,否则他会, 会做出疯狂的事。”她殷殷叮咛,无论如何骗他交出酒瓶。 出厕所前,忍不住问:“他,打你吗?” 她愣了一下,颤声说:“怎么会?” 回到客厅,她照出他的位置,他以瓶就口,酒汁从嘴角流下,被灯光打扰,脸 容不悦。上前,倾身,吸气,胸乳呈美妙弧度,蜜声说:“自己喝,多没趣,分我 一点。” 他眼光徘徊流连,不自禁递过酒瓶。接过,剩不到三分之一。退后一步,灯光 熄了。有默契。 “搞什么?”他生疑。 “让我喝一点,就还你。”再退,撞到茶几,重心不稳,一颠,酒瓶滑落。通! “怎么了,开手电筒啊,开手电筒!”他大喊。 “酒瓶掉了,不是故意的。” “怎么会掉?掉在哪?”他酒意已有七八分,嚷着,浓浓酒味,来自他嘴,或 是混在水里的酒? 想站远点,腿已被两只大手攫住!愤怒又带酒意,不敢想像他会如何狂暴。快 躲开!奋力一推,想挣开那手,却一个踉跄跌进水里,半身湿透。突然了解,已不 能回头。趟了浑水,再也回不去。谁还能再客客气气维持表面和谐?是我是她还是 他,在大叫、怒骂、诅咒。黑暗让人疯狂,人变成兽。没有过去未来,只有现在, 现在,要活下去,要攻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攫住腿的大手在用力曳扯,怎么也挣不开。慌乱中,摸到水里一个东西,是酒 瓶。举起,使出吃奶力气,砸死你,恶汉!猛力一砸,听得闷哼一声,瓶破哐啷, 腿上手松开。快退,快逃,摇摇站起,向后,不知后方有什么,要逃往哪里。 站住,不敢再动。四周变成死般沉寂,只有咻咻喘息。如果你不怕水,就让你 通过。但这不只是水。杀机四伏,一头负伤的兽,不知他在哪里。是否猜知藏身处, 准备致命一击?还是转移方向,找她出气? 她在哪里? 快跑啊,快跑!在梦里叫,不要管脚踏车了,快逃命啊!可是她执意要修好脚 踏车,好像那是什么宝贝。就快修好,快好了,她那样说。已经感到岩浆的高热, 像小时被路边狼犬追赶,迫近足踝时所呵出热气,下一秒钟,就要一口咬上…… “啊!”是她,叫声惊惶。 一道微弱的光亮起,发抖的她站在茶几另一端,有水正从裙里流下,流进越来 越高的积水里,噗,噗,噗。 “不是还有两个多礼拜吗?”他出现在光圈里,额角流血。 “我得去医院。”她吸口气说。 他一把将她抱起,进卧室,轻放床上。“何蜜,拿着手电筒。”他说。为了她, 前一刻我们是死敌,这一刻又成战友。 微弱光亮下,他卸下卧室窗户,攀着窗台纵身坐上,扬声叫唤邻户,“喂,喂, 姚大伯,姚大妈?”一片死寂。“高先生,高先生?”没有灯光,模糊存在的屋子 像一栋栋废宅。又叫几声,仍无半点动静。难道其他人早已撤离,只有我们,茫然 不知大水之将至?他站起,消失在窗外,不知哪里去。 水来无声,居心险恶城府深沉。眼前渐渐升起汪洋,所在是孤岛,涨潮时就要 灭顶。许久没有动静。他是落水,受伤,还是,自己逃命去? “他会救我们出去的。”仿佛洞察猜疑,她说。 是吗?伸出手,摸到她冰凉手指,湿润掌心,一道凸起长疤……挪近,再挪近, 张开双臂,用力抱住。娇小的她,如此巨大,紧顶着圆大饱满肚腹,感受到那重量。 如果砸死他,这即将报到的便成孤儿。她会感谢还是怨恨?窗外吹进一阵夹水气的 凉风。 他果真回来,并找到邻人帮忙。水淹过床以前,大家都上了屋顶,蹲踞等待。 湿透衣衫贴身,风吹微凉。手电筒灯光渐弱,终于完全熄灭,但仍看到,脚下瓦片、 邻户屋顶上人影,水里一荡一荡漂着家私器皿,天际微光渐分明,看到彼此的委靡 倦怠。眼光相遇,有几分尴尬。她抚着肚腹,若有所思,等待阵痛来临。他脸面潮 红,额角伤口已止血,没有想像的狰狞,反而有几分腼腆。 晨风中,拉拢衣襟。大水之夜后,有多少物事待收拾,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那 根闪动不停的日光灯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