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昌坐在椅子上剔除指甲内的污垢。他胡须刮得很干净,拿出熨斗烫着许久未 穿的西装外套。他刚修剪头发,发膏已干,密实得连风都透不过去。他又问了一次, 真的要去找那个人吗?她懒懒说了声废话。 她没料到阿昌对这趟北行这么慎重,仿佛要见面的人是她父母似的。阿昌把皮 鞋放到茶几上,沿用服役学来的擦鞋方法,以干布蘸水、蘸鞋油,慢慢抹。阿昌没 见过刘迁,但知道刘迁带给她痛苦。阿昌假装喜欢她的肉体,并且被迷惑,她不知 道每次做爱时,他总是想哭。他又问了一次,真的要去找他吗?她懒得回答。 阿昌想,至少他跟去了,代表他有分量。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别扭过。他安 慰自己,他终于可以面对她心里的那个人。 找到客运的公祭处并不困难,她打电话询问时,客运公司的人以愧疚的语气大 声道出地点,忙说节哀顺变,理赔一事绝对没有问题。从老远处就可看见公祭的临 时搭棚,就死亡而言,搭棚的色彩显得艳丽了些,如果没有法师的唱颂,会以为那 是歌舞团的表演场。 走近了,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怕新闻里的那个名字真的属于他。事发隔日,她 特地翻阅报纸查证,死亡名单列着刘迁的名字。她每往前走一步就愈迷惑,阿昌抱 怨,以为跟他约在咖啡厅,没想到跑到这种地方来。阿昌的盛装成为丧礼的大玩笑, 他觉得,灵堂上的死人都责怪地瞪他。 她为了找刺激才跟他交往。网络一夜情,事后他回台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刚开始的确如此。他们彼此应召,他会留下几千块钱给她,看都不看一眼就走。有 一次完事后,他疲惫地睡着,醒来后讶异地问,怎么还在高雄? 肚子饿了,交往数月来,第一次相偕吃饭。他没说多少话,倒是喝了不少酒, 她扛他回去,模模糊糊地又做了一次。她听见他低低喊着“茵翠、茵翠”。嫉妒。 她居然嫉妒他念念不忘的女人。 她以为,拥有那个名字的人会出现在丧礼上。如果,死去的人真的是刘迁。她 哭了,阿昌忙着安慰,喃喃埋怨要奔丧要讲清楚嘛,害他穿成这个样子。阿昌不敢 再讲,她哭得很伤心,阿昌安慰,说了人死不能复生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站着 发呆。她希望死去的那人真的是刘迁。那么,一切结束;然而,死去的万一真的是 刘迁呢? 她在许多排遗照里看见刘迁。相片中的他依然冷漠,眉头神经质皱着,肤色苍 白,眼神闪烁。她禁不住大哭时听见背后有女人问她:“你是郑茵翠?” 阿昌看着坐在落地窗前的两个女人,不自禁地吹着口哨。愉快,但不格外兴奋, 死人不会说话,冷邦邦的尸体不再勃起,他为刘迁感到莫名的悲哀。无论如何,他 对得起一身盛装。死了一个人后,新关系即将开始,勾勒的憧憬来临时,阿昌却失 去面对的热情。刘迁死了后,她还会想起他吗?长期以来,自己跟陌生的刘迁竟是 一体的,在她心中换牌。 死了一个人后,另一个人会不会跟着死去? 阿昌喝了一口冰水,两个女人中间挤坐着阴笑不已的刘迁。两个女人为了死去 的人谈判,剎那间,阿昌以为死亡是种深刻的幸福。她们话不多,以象棋的阵势对 军,谁也不愿先移一步。她们知道自己都输了。 仿佛为了确知自己的身份,杨朵问她,刘迁可说过任何关于她的话吗? 他说,你怕痒。她淡淡地说,没有羞愧跟歉疚,对无法从杨朵处得知自己一事, 隐约觉得不公平。 像是为了酬庸她的回答,杨朵送她刘迁的手机。她愣了一下,杨朵按重拨键, 荧光面板出现她的电话号码。杨朵在,她不想哭,快步走出比停尸间还冷的咖啡厅, 阿昌跟了上去。她一直没有回头,尽管步伐不快,阿昌始终落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