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就像那天一样,她清楚知道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下午外面阳光洒落,多么好的一个天气,原本以为只是个小检查却折腾半天, 她从病房出来坐回候诊室原先座椅,椅身已被旁人坐热一阵暖烘烘,但她却感觉极 寒,好像坐在雪地上,雪花从心脏底层缓缓坠落,化成千根刺迅速穿透皮肤,她打 了个寒战,连眼泪都哭不出来只是感觉麻木。 怎么会没有时间?生命这么长她才不过几岁,连更年期都还没到!她回想起学 生时代曾好玩在网络上填了一份“死之前必定要做的十件大事”问卷,她早就不记 得自己写了什么上去,此时脑海却不断浮现这件事情来,身体里像藏了一个闹钟般 滴滴答答地响,倒数她还剩下的时间与过往浪费掉的生命。 已经到末期了,癌症。医生轻声细语像在说“天气很好”一般的音调,低着头 将检查报告塞进牛皮纸袋里,像是怕眼前的她会哭出来般不敢瞧她。好笑,她又怎 么会为这点小事哭?她早就练就了再悲伤也不在他人面前哭泣的本事,医生把纸袋 递给她,再补了几句记得来回诊之类的话。 “回诊这病会好吗?”她冷冷地说。没等医生回答便转身往外走去,她怎么会 不清楚癌症?父亲就是得肺癌走的,进入末期后只勉强拖了一个月便离开,她闭紧 了嘴巴不准自己回头去问医生自己还剩下多久可活,怕问出口时间便开始转动,每 分每秒不断暗自倒数余下时光。 口袋里手机无声震动起来,她仍旧坐在椅子上恍神不想接起,早就习惯随时把 手机开无声以方便自己假装听不到电话声,但震动一直没有停止,她望望来电号码 叹口气闭上眼睛,这是她第一次为了自己而翘班,他们竟连这么一点时间也不施舍 给她。 “喂?”她终究接起手机。 “你在哪里?”耳边传来又急又快的讲话声,她把手机拿离耳边依然听得见, 在安静的候诊室里显得更加刺耳。 “我……” “总之你快点来就是了!”语毕手机被挂断,她还未说完的话悬吊在嘴边,甚 至没有问她方不方便,而她究竟还能说什么呢?说她其实人不在公司,她在另一家 更远的医院,为了避免碰到不想碰到的人引起话题等等,她总是想得如此周密,但 又有谁会问她去医院做什么呢? 收拾随身物品,医院检查报告塞进包包,准备前往下一个医院接受同样刺鼻的 药水味,她已可以预知接下来的景象,婆婆仓皇自医院走廊那端跑来跟随一大票亲 戚,每个人都张着嘴巴要跟她讲话,她明明不是最后一个却老有做错事的感觉,好 像没在第一时间到达就不对,接着被拉往病房打开门看见公公躺在床上,散发均匀 鼻息。她早该看习惯公公这日渐消瘦的脸孔,哪个人在医院躺了三个月还会红光满 面神清气爽的?但此刻包包里的检查报告竟如烙铁般灼烫地提醒她,她下意识地往 后退一步,避免在公公的脸上看到未来的自己。 “……怎么回事?”她问,整个身体瘫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这间单人病房算是 很高级的了,有电视四台有沙发,每天都还有人定期打扫清理,多么豪华的牢狱。 “刚刚忽然醒了,吵闹着要吃家里附近的广东粥。”是婆婆的声音。 她明白婆婆的意思,点点头,抓起放在地上的安全帽与钥匙准备跑一趟,婆婆 跟她走到电梯口,还在不停叮咛着广东粥该是买哪种口味,不要葱蒜太刺激还有盐 得加少些。她听着听着却有些开口打断的冲动,想用力翻开包包,掏出那份医院检 查报告在婆婆面前晃,大吼大叫喊着不要再说了,你家的人你自己照顾,我快要没 有时间了…… “妈。” “以后老头子想吃的东西还是先买来好,免得要吃没得吃又会发脾气。” “妈我今天去了医院。” “你现在不就在医院?” “不是,我……” 电梯门恰巧开启阻断她的话,丈夫穿着一身笔挺西装出现在他们面前,她冷眼 望着这个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迟到的丈夫接受母亲的拥抱,母子亲密如一家人将她摒 除在画面之外,知道自己今天是别想跟丈夫说到话,也不必再说下去了,踏入电梯 重重按了关门键,把丈夫和母亲全关在视线之外。 她知道晚到的丈夫正准备走入病房,在所有亲戚面前当个孝顺好儿子,待个十 五分钟便以工作忙等等理由安然自亲情剧目中退场,或去楼下咖啡厅喝杯饮料,而 她这个媳妇却得带回广东粥之后继续待在病房里,直到天亮再回家草草梳洗后去上 班。 五六点的下班车潮特多,她在新生南路上左钻右钻却始终前进不了,索性骑上 人行道想绕快捷方式,却闪不过跟她一样抢快的其他机动车狼狈摔倒在地,挂在脚 边的包包里东西全撒了出来,她弯腰想捡,低头却看见自己膝上已有鲜血渗出,像 极自己小时老被同学弄坏的彩色笔漏水痕迹。她先伸手让指头把血迹抹干净了,接 着用力把手指在那份医院检查报告上压了压,印出一朵残缺的红花。 手机钱包钥匙记事簿散落一地,机车倒在一旁发出哀呜声,她应该把这些东西 都捡起来但却仍旧坐在地上不动,没有时间了,她到底还在赶什么呢?直到手机忽 然噗噜噜的响了,她才像惊醒般回过神来,她不用去看来电显示也知道是婆婆打来 的,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人会打给她了,过往人生跑马灯似的袭来,她总得随时把自 己安放在适当的位置,等待别人的召唤。 但现在不一样。 她冷冷望着手机,铃声震动一回后精疲力竭地停止,在下一次震动前伸手过去 快速拔了电池,即使刚刚脑中画面是把手机用力扔向路口如泄洪般的车潮中,她仍 选择了温和有礼的方式。 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标准的乖乖牌长女,浅笑的嘴角不泄漏一点情绪,太 习惯乖巧的结果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撒泼哭闹,字典整本翻开搜寻不到应有的词汇, 就像此刻理智告诉她不应该随意躺在人行道上,真是脏死了有够难看,该是赶快跳 起来骑车去买公公要吃的广东粥。但她仍是这么做了,像被拔掉电池的手机一般, 扭曲着身子躺在人行道上,轻轻闭上眼睛。 已经没有时间了,她得赶快找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使出浑身力气助跑后飞 奔跳跃,像那些无人知晓的事一般跳进树洞里,那么她便成为秘密了。 没有人能再找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