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晚上,她又梦见了小时候梦过的景象,自己全身赤裸地躺在大房间里,屋 子里什么人也没有,于是她开门走到楼下去,整栋公寓上上下下都没有人,她发现 自己的身体安静地发着光,透过窗户望着对面公寓,也都是暗的,什么也没有。她 以为她会害怕得大哭,却听见自己在笑,一种压抑的笑声从嘴巴里发出来,总是习 惯用力吸气,压住腹部让声音不至于太大,即使在梦里,她还是笑得很小心。 然后她就醒了,汗湿的背黏在床垫上,屋子里的空气黏稠湿热得难以呼吸,她 摸索着想去把电扇开到最强,却怎么样也摸不到按钮。打开灯才发现身旁丈夫把电 扇移往他那边,自己这边一点风也没有,气极了索性爬起来对着窗户吹风。屋子里 成堆杂物摊得到处都是,她得移开好几个置物柜才能靠近窗户坐下,太过狭小的空 间挤满了全家人的物品。公公的丈夫的还有婆婆收集的一大箱废弃物品,让家里变 得更小了,她只得尽力压缩自己的物品,平日逛街连个皮包衣服都不敢乱买,除了 舍不得更怕的是没处可放,她在这个家里是没有任何私密空间可言的,连厨房都是 婆婆的地盘。 脚下包包里翻出今日收获,十几张亮滑广告宣传单印满各式屋样,全是今天从 房屋中介那边拿过来的,底下条列式写着全新装潢两房一厅一卫等广告用语,她清 楚知道这些都不算数,“看房子要跟看人一样”,就像母亲以前老挂在嘴上的那句 话,纸上写得再美再好,永远都还是不切实际的形容词,什么事情都要亲眼看到才 是真的。 说这句话的母亲一向是个有强烈自我主张的人,买房子干脆搬家也干脆,她记 得读国中时,母亲和父亲几次激烈争吵后就拿着包袱款款地潇洒走人,连声再见都 没跟她说,不到一年时间就快速寄来离婚证书准备和别人结婚,还寄了喜帖给父亲 和她,她偷偷藏起不敢给那时已身体不好的父亲看见,望着喜帖上已然陌生的母亲 名字,她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这么毫不在乎的自私自利? 母亲离开后,她和父亲就一直租住亲戚家的房子,工业区附近大马路旁的破烂 公寓,白天车声隆隆,到了半夜就是飙车族出没的时机,几乎没一刻是安宁的,每 次运砂石的卡车经过路口,震得家里铁皮屋檐嘎嘎作响时,父亲总要这么狠狠咒骂 一番,连带埋怨自己没用赚不了钱老婆还跑掉。 大学还没毕业,她就急着开始找工作,家教咖啡厅火锅店她什么都做,同学们 都趁着最后当学生的时刻疯狂去玩,出国度假偶尔逛街血拚,只有她把所有时间拿 来打工赚钱,像着了魔似的,每天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回家倒头就睡,但越是疲惫, 她竟越有一种隐隐然的胜利感,尤其是望着父亲的时候。 后来她才慢慢发现,其实那只是父亲的一种习惯而已,习惯对遥远的前方编织 一种未来,望着家里不断剥落的墙壁和漏水屋顶想像一种美好愿景:等有了钱之后 盖间大房子顶楼有游泳池跟花园。有时候,她也会稍微放松自己的焦虑跟着父亲一 起幻想,但想像过了头,父亲便会开始对着现实暴怒起来。 而对她来说,噪音最大的困扰来源不是外面,而是源自家里,父亲生病一点小 事都会惹得他暴躁发怒,这种时候她总是找不到地方可以躲。家里小,连一扇可以 把自己关起上锁的门也没有。人是这样的,病源如果来自外力或许还可以想法子治 好,像瘀伤或黑青。但如果是从内部滋生的,只会像“壁癌”一样逐渐扩散到全身 被侵蚀吃掉,除了逃跑只能接受,撑着摇摇欲坠的骨架生活着,稍微一点力量就会 让其崩毁,连带旁边的人遭殃。 要从一个家逃出来唯一的方法,就是建立另一个家。于是她开始比任何女孩都 认真打扮自己,不同于那些谈谈恋爱的小女生心态,而是努力往结婚迈进,长裙浓 妆把所有下班时间都拿来约会,对那些男人也绝口不提家里事情怕被吓跑,但不知 是太过积极了还是哪里出了错,谈到一半的恋爱总是会在半途刹车,最后只得回家 继续和父亲大眼瞪小眼,她有时会残酷地想,或许父亲再活也没有多久,到时就算 不结婚那也无所谓,至少她终于能自由自在。却在父亲住院后接到母亲的电话,她 已早不是那个会撒娇的年幼女孩,电话里两个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良久才听见母 亲轻快地说:真是辛苦你了。 这话不带任何情绪她却觉得刺耳,愤怒起来一把挂掉电话,看着吧。她恨恨地 说,我绝对不会变得跟你一样自私。 她老说母亲自私,但此时她还真希望自己也有母亲这般自私性格,三十岁终于 把自己嫁出去,她第一封喜帖就寄给母亲,隐隐带着些报复的快感,结婚之始便应 丈夫要求从业务助理变为专职家庭主妇。朋友们都说她幸运,丈夫虽称不上特别英 俊,但总是个温柔老实人,一切都再平凡不过,她也以为自己将会有个美好的家。 一个只属于夫妻两人的家,幸福快乐人生就要到来。 仍是记忆犹新,丈夫答应过她两人结婚就另觅他处小窝,但没想到搬进新家的 第一天,婆婆便猛敲她房门,直到她来开了,才皱着眉头擅自进房拿取丈夫衣物。 她愣在门口不知做何反应,只见公公端坐在客厅喝茶,屋里挤了一大堆亲戚,指挥 着工人把衣柜家私等搬进她们的隔壁空房,她认出那是小姑的东西,正欲回头询问, 却看见婆婆已把丈夫上下打点好推出家门上班,转过身露出笑容对她说:“在我们 家门都是不锁的,下次要记住。”她望着更多家具被塞入屋内角落伴着嘈杂人声, 眼底却出现过去与父亲共住熟悉光景,胃忍不住一阵紧缩。 而这次,她即使把房门关上也逃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