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独的“独”字,还有一种上海话的解释,叫“独腹心思”,那意思是“认死 理”。阿独认哪些死理呢?按照现在时髦的眼光看,他的“死理”属于“傻冒”一 类。阿独专门和古代的艺术品打交道,连骨子里也渗透了古人的气味。他满口忠孝 仁义、君子坦荡之类的言辞,比方说,要他讲假话就很难,这便是他在几家大拍卖 行待不久的原因。有的拍卖品,真假不易分辨,老板当然希望拍出去,因为拍卖行 靠佣金提成过日子,假货只要能卖高价,拍卖行一样有丰厚的佣金啊。逢到买家事 先来试探阿独的口气,阿独虽然不会直接拆老板的台,但是也决不肯昧着良心说话, 他常用的办法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时间久了,收藏家们就传开了,只要阿独含糊其 词,那玩意八成有毛病。所以,他实际上还是在拆老板的台,老板当然不喜欢这样 的拍卖师。阿独尽管名满天下,却屡被大拍卖公司辞退,最后只能自己开家小公司, 要害就在认这个死理上。 阿独认的另一条死理是“有恩必报”。所谓“知恩不报非君子”,是他常常挂 在嘴上的一句话。他的妻子,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小女子,就是在这样的理论指导 下,被娶进拍卖师家门的。 阿独二十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去安徽乡下收艺术品。安徽出过不少大人物, 同时也是清代的官兵与太平天国死拚的战场,总是会留下些值得买卖的物件。淘宝 的人喜欢在那里溜达。安徽山区蜿蜒几十几百里的青石板路,平时很好行走,逢到 潮湿的天气,未免溜滑得够戗。那些被千万双脚打磨了千百年的青石板,在淅沥的 雨水的滋润下,像玉石般晶莹闪亮。那光泽实际上是可怕的陷阱,你得意洋洋轻飘 飘地在上面行走,一不小心,或许就栽了大跟头。直到摔下去的刹那,阿独才明白 了,青石板漂亮的光泽乃魅惑人的阴险。还好,阿独没有滚下山崖,他被路边的乱 树丛托住了,保全了性命。但是,他的腿扭伤了,痛得无法动弹,只能傻傻地躺在 雨中,等待旁人的救援。 暮色渐渐浓郁起来,山间的风开始变得寒冷,全身湿透的他,感觉血液在慢慢 冷却。平生第一回,年轻人懂得了什么叫绝望。他边哆嗦边思量,莫非他的小命要 丢在这荒山野外?他听当地人说过,这荒山曾经是太平天国与曾国藩的军队血战的 死地,丢散于山谷中的尸骨估计有十几万,老百姓叫它万人坑。山风拂过树叶,幽 暗的空中回荡着“呜呜”的声响,好像无数冤魂的哭泣汇聚成的共鸣,压迫着年轻 人的耳膜,让阿独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谢天谢地,命运没有完全抛弃他。在天色几乎全暗下来的时刻,他终于盼到了 一个路过的行人。那身影从转弯处的青石板路上飘逸而来,渐渐逼近了阿独跌倒的 地方。他开始大声呼叫,那人停下脚步,欠身朝路边看,于是发现了被乱树丛托住 的他。不过,阿独却有些失望,因为那只是一个女孩子,看上去身子很单薄,很瘦 弱。眼下只有这一个救星,阿独只得恳求她,能不能从附近的村子叫人来救他。她 说,去最近的村子也要走两小时。山间的路就是这个样子,你看看挺近的地方,却 有得走。她一边回答,一边不由分说地,伸手就来拖他。他难以想像,看上去如此 瘦弱的女子,竟然有那么大的气力,把他硬是拖上了石板路。扭伤的腿被从乱树丛 里拉出来时,他疼得忍不住地哇哇乱叫,冷汗、虚汗和雨水统统混杂在一起。但是, 到底脱离了可怕的险境,他庆幸着,对小女子感激不尽。 后面的事情就比较简单了。乡下女孩把他拖进路边一处石板搭的小屋,说那历 来是给行人避风雨的。见他冷得全身发抖,还有发烧的模样,情急之中,磨蹭了片 刻,最后勇敢地毫不忌讳地将他搂向自己的胸怀,竭尽全力,用青春的热力给他一 点温暖。他们紧紧依偎了两三小时,终于等到一队商人路过,阿独才被抬下了山。 阿独到上海养好身体,又要到山区找那女孩,发誓要将她娶回家门。朋友们不 理解,说多给些钱,报她救命之恩就是了,何必如此这般搭上终身呢?阿独说,她 将我放怀里抱了那么长时间,黑灯瞎火的,哪里说得清楚,会害人家一辈子!朋友 们劝不住,刻薄地挖苦道,莫非那时候你已经成就好事?阿独愤愤然驳斥,半条命 也快没了的时刻,还能做什么?朋友们劝不动他,也只能由他去了。 待阿独把女孩带回上海,在饭局上郑重地将她推介出来,他的朋友们倒傻眼了。 那女孩,要模样有模样,要气质有气质,几分娇羞,几分可爱,谈吐亦不俗气;至 于贤惠体贴,就更不用说了,做阿独的妻子,比起上海娇贵的千金们,显然更加适 宜。详细问来,知道那女孩的祖辈,一直是乡间的塾师,也是有文化根底的人家。 朋友们羡慕之余,开玩笑地说,阿独福气好啊!真想也去安徽乡下摔个跤,换回一 个好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