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奇迹是如何出现的?要是潜心向佛的老奶奶在世,一定会瘪着嘴念叨:“好人 自有好报!好人自有好报!” 阿独属于好人之列,一般是没有疑问的。在眼下深不可测、污浊黑臭的艺术品 交易市场,阿独能独善其身,不卷进种种欺诈的勾当,实在是很不容易。不妨插进 一段闲话加以证明。 邻省有一位大拍卖师,姑隐其名,临时称之为阿K 吧,他名头不比阿独小,脑 子则比阿独活络得多。阿K 老是听人说阿独如何如何了得,特别是听到他特立独行, 从来不肯附假,就有几分诧异,亦十分不信。按阿K 的说法,这年头,任何东西能 标价卖,顶多是价高还是价低的问题,而不是无价与有价的区别。因此,真即假, 假即真,真真假假,好好坏坏,全一锅里煮了,哪里分得清楚?阿K 心里痒痒,老 想贴身会会阿独。 于是,某个冬天的深夜,一位朋友把邻省的阿K 带进了阿独的家。事先,朋友 没说清来访者真正的目的,只讲是同行上门切磋切磋而已。例行的寒暄之后,阿K 徐徐展开随身携带的一幅古画。阿独定睛一看,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落款的白 虎图。 阿独微微一笑,打量着来访的同行阿K ,含蓄地说:“虎年未到,就拿白虎说 故事啊?” 那意思尽管隐晦,同行听了自然明白。大名家唐寅,字伯虎,他的生肖,是从 这些字眼就看得出来的,中华属虎的人中,恐怕数他的群众知晓率最高。据说,唐 先生乃虎年元月初一寅时诞生,算得上超级大老虎。白虎与伯虎,古意相通,何况 在前人的意识里,白虎也并非凶兆,所以也常有把唐伯虎叫成唐白虎的。唐伯虎若 画幅白虎图,那应该是画家与画意的绝配了。不过,历史上众多大师画过山林之王, 艺术界却有个共识,属虎名虎字虎的唐伯虎,偏偏没有虎画传世。风流才子,一生 画山水画仕女无数,唯独不画老虎,也许,是古人对自己的生肖和名字,有敬畏和 避讳的习惯。 阿K 跟着微微一笑:“未必是不着边的故事。你看看啊。上面题鉴的名人不少 啰。” 阿独的眼睛是早就看明白了。画作的上端下方,名家们的题跋印章确实不少, 且有几位颇眼熟的清末民初的名家。按阿独的阅历与鉴赏力,那些名家们的题鉴并 非全是伪托。看来这幅画有些年头了,确也蒙混过不少人。阿独知道,在前辈艺术 家的观念中,能把别人的画或字仿得惟妙惟肖,仿得包括画家本人也看不清,是本 事,是乐趣,是雅事,所以他们会堂而皇之地做这些消遣。但是,阿独却不会受欺 蒙。尽管有诸名家的题鉴,他依然哂笑着摇头。 阿K 见此,也坦然说道:“你如此法眼,我不敢糊弄。故事我就不编了。不过, 此画肯定不是新的,确实是古人所作。至于是真唐伯虎还是托唐伯虎,恐怕永远也 求证不清的。” 阿独轻抚着发散出陈年气息的宣纸,对古人的艺术创造力油然而生敬意。画面 上,山中之王仰天长啸,似有气拔山河之概。不管是谁画的,此作绝对是精品。可 惜,艺术品市场,特别是古代艺术品市场,有自己的铁律。能卖大价钱的,不但要 宝物本身精彩,还一定要靠作者的大名头。阿独叹道:“要真是白虎画的白虎,那 是老价钱了!” 阿K 跟着道:“事在人为么。此画只要再多一个题鉴,我们就能打败那帮书生 的迂腐之见。什么白虎不画虎,唐大人自己没说过吧!他偏偏就留下这一幅。物以 稀为贵。珍贵得不得了啊!” 阿独纳闷:“多一个题鉴,就能一手遮天?” 阿K 哈哈大笑,从上装口袋摸出一张瘦长的薄薄的纸来,放在桌面上,轻轻推 到阿独的眼皮底下,“就缺你的大名啦!海内海外,你老兄的名头,就是拍卖界的 唐伯虎啦。” 阿独长期在拍卖这行里,对本票支票之类,见得多了。眼光一扫,就看到了本 票上的数字。他暗暗吓一跳。这位同道,也真敢出手!五十万!玩笑开大了吧?阿 独只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将那张绿色的本票弹回去,不动声色地道:“说笑了, 说笑了,我只是个站台跑腿的脚色,有什么名头?” 阿K 不恼,歪着脑袋问:“就不给个面子?” 阿独文绉绉地应了句:“非不为,实不能为。” 阿K 似早有思想准备,不慌不忙,又从上装口袋里摸出样东西,这次是一枚玉 石章子,自言自语地道:“知道你老兄不肯轻易动手,我就代劳吧。”说着先是用 那章子在陈年古画上轻轻一按,一枚让阿独相当熟悉的印章就出现在那泛黄的纸面 上。阿K 没抬头看阿独,右手顺势朝那印痕上扇了两扇,带起一阵微风,似乎要把 印泥快些吹干。 阿独在一旁看得稀罕,不知同行在玩什么把戏。却见阿K 又从一布兜里夹杆毛 笔出来,顺带又掏出一只铜制的墨盒,掀开铜盖,用笔端在浸透墨汁的丝绵上润了 润,然后很潇洒地在白虎图上挥洒书写起来。这时候,阿独总算明白了,打上门来 的同行,是成竹在胸,把一应家什带齐全了,当着阿独的面大变戏法,是仿他的字 体题鉴,还预先刻了一枚阿独的印章备用,真个是煞费苦心! 内行看门道。阿独顾不上恼怒,他暗自赞叹这位同行的本事。那印章,那题款, 连阿独本人也不得不承认仿得到家。若不是今天当面看他作假,哪天冷不防把这题 鉴捅到眼前,阿独会发愣的,以为自己真写过那些字儿。特别让阿独吃惊的是,阿 K 仿他题款时,落笔如飞,十分自信,就像随手在写自己的字体一样。那假冒的功 夫,真个是炉火纯青了!阿独惊讶之中,想起以前听到过的传说。这位邻省的阿K , 是当代的书写圣手。据说,他仿旁人的签名,连公安部的笔迹专家,也鉴定不出。 阿独尚未从感叹中回过神来,阿K 已经把活儿干完,抬头道:“代劳得还行吧?” 他把那本票再次推过来,“这代笔尽管冒昧,若是蒙你宽怀认可,感恩不尽。你的 大名头是不能白白借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给面子吧。” 带阿K 上门的朋友亦劝阿独收钱,权当帮帮忙。阿独哭笑不得。他无话可说, 依旧把本票推回去,对阿K 淡淡道:“你的本事我佩服了。这钱么,我断然收不下。” 阿K 正色道:“你认也罢,不认也罢。这印章,这字,谁也认得。真假难分, 你就不要固执了。” 阿独笑笑,“仿得天衣无缝!不过,还是假的!”说着,手指还朝阿K 写的毛 笔字点了两下。 阿K 醒悟了,“你说我用的墨是假的吧?没关系,我知道你老兄的习惯,签大 名,必用古墨。所以,我这墨盒里面的玩意,年代也很久很久!”阿K 爽朗地得意 地笑起来。 阿独听他如此一说,不由苦笑着摇头,“你真是煞费苦心啊!”他略一停顿, 断然地说:“不过,这个题款到底还是假的!” 阿K 不信:“你如何证伪呢?我仿的字,从来真假不分。何况,仿你老兄的字, 我更不敢马虎,着实练了一段时间!” 阿独只是微笑,不肯解释。把阿K 惹急了,脱口道:“假在何处?你若能把我 说得心服口服,我今天当场就把这画撕了!” 带阿K 来的朋友,认为自个儿是居中的第三方,想同时讨好双方,就毛遂自荐, 大包大揽地愿充当公证人,并提出了规则,说是如果阿独无法证伪,就必须把画上 的题款认下来;反之,一旦有明确的理由证伪,阿K 必须兑现承诺,当场毁了这幅 画。 阿K 立刻响应,自信地敲了敲桌子,痛快地道:“行啊,就这条件,我一诺千 金,决不反悔!” 在场面上,阿独向来不做缩头乌龟。此刻,被他们逼得没了退路,当下小心地 从上装口袋里掏出一枚透明的塑料薄片。那塑料片密布着细密的纹路,很像早年的 塑料唱片。阿独把塑料片搁在阿K 代写的题款上方,斜眼看着同行问道:“没什么 变化吧?” 阿K 细细一瞧,塑料片下面的毛笔字,还是那模样,一笔一捺,清晰得很。阿 K 不知对方用意,纳闷地翻翻眼皮,没有吭声。阿独顾自从书架上抽下一卷画来, 轻轻展开,待露出有自己题款的部位,摁住了,把那透明的塑料片搁上去,朝身边 的两位先生说道:“你们再瞧瞧这个!” 阿K 与另一位好奇地凑上头去。真是怪了。在塑料片的下方,除去清晰的毛笔 字,竟然闪现出一枚淡淡的指纹。那指纹似隐似现,仿佛钱币中隐匿的水印。指纹 应该是在书写之前先按上去的,因为在墨汁经过的地方,指纹被遮盖了些许。阿K 用手接过塑料薄片,反复端详。移开薄片,指纹就消失了,消失得连痕迹也没有。 也就是说,那指纹是用特别的物质印上去的,必须用这枚塑料片才能看清楚。 阿K 与公证人面面相觑。他们不得不承认,阿独棋高一着!阿K 长叹一声: “这年头,只听说煞费苦心作假的,没听说像老兄你煞费苦心防假的。得得得,我 今天输得心服,也算是开了眼!”叹罢,伸出双手就来撕那幅刚才还当宝贝的白虎 图。 “别别别!”阿独赶紧拦住。 阿K 乜他一眼:“你拦我干啥?让我说话不算数?” 阿独笑道:“不管是谁画的白虎,总是前人留下的物件,毁了太可惜。要撕也 讲究个方法。让我撕了如何?” 阿K 既然服了他,也就由他去弄。那画原先裱成个长轴。阿独从右上侧徐徐撕 开一条缝,逐渐延伸到画面的边缘,最后撕下细长的一小条。原来,他撕去的仅仅 是阿K 方才的题款,其他部位丝毫未损。阿独笑着说:“这就是撕了!真白虎,假 白虎,你认为永远搞不清楚,就原样保留给后人吧。” 阿K 早已无话可应。悻悻然,把那缺了一小条的画卷了起来。 此事被那位充当公证人的朋友传开后,有位熟悉的书法家特意写了幅对子,上 门来送给阿独。上句:二十载书生买卖因诚信闻名。下句:五千年文明传承以仁义 安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