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谁说过,女人嫁男人就像历史。我嫁了两次,不幸就有了这么一段历史。而 历史的作用就是让你时不时翻翻旧账。 其实,我一点都不知道怎么会搞成那个样子,我结婚那年我妈去世,我爸早就 不在人间了,我是独女,我妈活着那会儿就跟她这边娘家的亲戚来往不多,我爸的 早逝又让我家断了宗根。大概就因为此,我把我的全部精力和心思都放在了家庭和 我丈夫身上,我刻意要让自己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可是,没想到,结婚一年的时候, 我丈夫向我提出了离婚。 我从来都没料到我结了婚会离婚,我可不是为了离婚才结婚的。我结的这个婚 不容易,我是在快三十岁的时候由一个邻居介绍跟我第一个丈夫于家东认识了。那 时候我在一家重型机械厂做资料员,我对待工作态度认真,一丝不苟,哪怕一张小 纸片我都会妥善保管好。 可能会有人觉得我年纪轻轻的干这种工作太枯燥,太没意思了。我倒以为不错, 偌大的一个资料室就我一个人,用不着打理上上下下的人际关系,也听不到或附和 他人的飞短流长,满自在。没事儿的时候看看书什么的。我办公桌里有不少日本或 其他国家的三分钟推理小说,短短的故事里就有人杀人,就有人被杀,杀人的人杀 得巧妙和惊心动魄,被杀的人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就要过“奈何桥”了。我喜欢这样 的故事,不同于爱情讲叙,没有忧伤二字,而每一个爱情故事里面都会有忧伤。我 憎恶忧伤。 我和于家东相亲是在邻居家中,一个黄昏。于家东穿着印有“造船厂新厂”字 样的灰蓝色工作服,工作服上没有一点油污和灰尘。他换拖鞋时,我也没闻到男人 特有的那股脚臭味儿,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于家东相貌虽谈不上魁梧英俊,但脸孔周正,像个男人的样子。他有一口白牙 齿,我注意到他牙齿上没有一点点的牙垢,手指也没被香烟熏黄,我最受不了的就 是邋邋遢遢和手指头黄黄的男人。 相亲之后,我和于家东开始约会。我问过他对我的印象,他含糊其辞说挺好。 细追问下去,他便只笑不开口。我估摸着他对我的印象没有我对他的印象那么好。 意识到这一点,我很不以为然,我一直以为他对我会很满意。我的年龄大了点,跟 他同岁,但工作条件和家庭条件强于他,他有姐姐和弟弟,他告诉我他弟弟是超生 的,他爸爸为此在厂里还受到了处罚,居委会的人也没少去他家批评教育他的那个 做家庭妇女的妈妈。 我和于家东见了两三次后,就谈及到嫁娶,这方面,我们的想法几乎一致,岁 数都不小了,差不离儿就把事儿办了。但我婚事受到了阻力,这阻力来自于我妈妈。 之前我也处过男朋友,也有到了论及婚嫁日程的地步,但我妈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 由打消我结婚的念头。我妈妈对未来女婿十分挑剔,工作呀家庭呀谈吐呀举止呀, 挑剔的程度让人以为我的家庭很不一般,很有身份和地位。 事实上并非如此,我妈曾经是个女工,后来做了厂工会的妇女干部,退休后拿 的是跟工人一样的退休金。 我从小到大都听我妈的话,或者说是受制于我妈,我妈是个情绪化或神经质的 女人,爱发脾气不说,动辄就一顿哭号,她把我养大有多么多么不容易,因为怕我 受委屈,二十几岁就守着寡,过着无依无靠的日子。每每听我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的哭诉,我都觉得自己的肩上扛着一副沉重的担子,我要为我妈孤独的后半生负责。 后来我明白了,我妈的那些挑剔纯是一种借口,若是我男朋友长一副八字眉, 她便说这种人阴险。若是对方有一双大手,她便预言这个人有暴力倾向。不管我找 个什么样的对象,她都能挑出毛病。我妈的习惯动作是一手掐腰,一手在空中挥舞, 一二三四地列出她反对我结婚的理由。 我妈不希望看到我结婚,在我妈眼里,天底下就没有可以值得信赖的男人。我 妈的这种心态或与我爸的早逝有关,但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就算她曾经 不信任我爸或受过这样那样的打击,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早该遗忘了。我不信谁会 记谁一辈子的仇。何况,又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呢。 无论如何,这次的婚事我不再听我妈的了,我已经到了快要嫁不出去的年龄了。 我信那句话,父母是代替不了子女走完人生之路的。 我开始为自己准备嫁妆,工作了这些年,我也攒了些钱。我看出来了,我妈是 不肯为我嫁于家东出一分钱的,而且,她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诸如等不及男人干或 肚子里有不该有的东西之类。要么,我妈就表现出一副幸灾乐祸,一个臭工人,等 着瞧吧,有你好日子过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不能在乎这些,如果我在乎这些,那我就非剩下来不可。我不能像我妈那样 活一辈子,我希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有男人,有孩子。 就在我决意要结婚的时候,一直活得劲头十足的我妈突然病倒了,她得了很重 的病,不可治愈的病,胃癌,已经到了晚期。或许我妈早就该察觉自己身体的状况, 她没把经常性的消化不良当回事儿。到了最后,我妈已经滴水不进,瘦成了一把骨 头,但她不想死,一直在抗争,努力配合医生,努力让自己吃东西,她一有机会就 四处向人打听民间偏方,希望这世上的某个角落里藏着一种神药,一下子就能药到 病除。 我第一次见识一个人对生命如此顽强的留恋,我又惊奇又感到恐怖,若是我被 病痛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那样子,我一定会从十八层楼上跳下去的。我也真想替我 妈结束她的痛苦,我相信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我妈举到医院住院部病房的窗 口上,从六楼上把她丢下去,那样,一切都将结束。有好几次我都有这样的冲动, 我不得紧攥着拳头咬着舌头打消念头。 我妈在弥留之际,用她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我,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空洞而 干枯,闺女,我给你留了两样宝贝,你会感谢我的。 我在家中衣柜的一个地方找到一个存折,还有一个小药瓶,里面是白色粉末状 的东西。我打开瓶盖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味道。我在想,难道是一种益 寿延年的良方? 我在这个药瓶底发现了一个小标签,三氧化二砷。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物质, 我清楚一氧化碳或二氧化碳,三氧化二砷我就不知道了。我忽然想到邻居家有个中 学生,他应该知道吧。中学生说出来的结果让我大吃一惊,三氧化二砷就是砒霜, 剧毒。 我妈为什么留给我这东西,还称之为宝贝,她盼着我死去服毒吗?原本我对我 妈的死还心存悲伤,毕竟她才五十岁,有些看上去没她结实的女人却毫无道理地活 到了九十多。到了这会儿,我感觉到无所谓了,我不仅不会去死,还解脱了,我可 以结婚了,或者我有些庆幸,我妈死得可真是时候,不然,我就得跟于家东的父母 和弟弟挤在一处小房子里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