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丈夫于家东跟我提出要离婚那天,他把自己的一些衣物收拾在一个大皮箱中, 傍晚时分,很接近于我们第一次相亲的那个时刻,他拎着那只大皮箱离开了家门, 他说什么时候我同意离婚就给他打电话办手续。他意已绝,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我很吃惊,要多吃惊就有多吃惊,因为之前我还想着也许是到了该要个孩子的时候 了。 我实在不明白于家东为什么这样做,我觉得我对他很照顾很体贴,我们结婚时 他没花多少钱,他也没多少钱,他有姐姐和弟弟,有个没有工作的妈,我没跟他计 较这些。而且,婚后我包揽了全部家务,每天做好了饭菜等他,他在商业街那儿开 了一个家居陶瓷用品店,开店的资金是用我妈留下来的那个存折上的钱,生意谈不 上太好,但也不算太差,总比他在造船厂当工人赚的多。 从陶瓷店到家里最多只要二十几分钟,我是算计好了时间把饭菜端上桌的,于 家东进门就可以坐到桌前享用热乎乎的饭菜了。尽管我的厨艺水平不高,但他也不 是个挑三拣四的人,或许由于他原先的家境不太好,他什么都能吃,也什么都吃得 下,有时候我会对他吃的那股热情劲有些不理解,偶尔,我的脑海里还会闪现出一 丝念头,他多像一口能吃能喝的猪啊。 当然,过日子不光是做饭炒菜,还包括其他。于家东的衬衫和走亲串友的领带 都是我洗好后熨平整的,他的皮鞋也每每由我来擦,他在婚后就没自己动手洗过袜 子和内裤,更别说在厨房炒盘菜洗一次碗了。这些我都没去计较,我只希望他好好 打理那个陶瓷店,把账目理清楚。我为此特意为他装订了一个账目本,上面标明进 货和卖出的价目表,还有一星期的总账目,月底再来一次彻底的清算。我觉得作为 妻子,我能想到的都想到了。所以,我对他提出离婚又如此决绝百思不得其解,我 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就离了婚,我说了,我没想过离婚,我结婚也不是为了离婚。 于家东拎着皮箱头也不回离开家的那天晚上,我根本无法入睡,一年的婚姻生 活,我们没有一天分开过。我已经习惯了在他身边睡觉,习惯了他睡觉时的磨牙、 放屁、窃窃呓语和深沉的呼吸。如果失去了这些我早已习惯的东西,相当一段时间 我会不适应。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如坐针毡,快下班时,我打电话给他,问,你爱上了别的女 人?我以为这是唯一的原因。 于家东在电话里很愤怒,吼道,没有!之后,他愤然地挂了电话。我决不相信 他的说辞,我妈说过,男人都是谎话连篇,要是相信了男人的话,就等于相信老母 猪也能爬上树。我现在觉得我妈说的有道理。 隔天的中午,我去陶瓷店找于家东,我在那里看见了他的大皮箱和用来打地铺 的旧纸箱什么的。他没别的地方去,他父母家的房子里住着他父母,还住着他结了 婚的弟弟弟妹侄女儿。我多少有点儿可怜他,他那么坚决地离婚,他难道不知道离 婚后这个陶瓷店就不属于他的了吗? 于家东正在看账目本,我叫我丈夫的名字,家东。 他抬起头,冷冷地看我一眼,又继续埋头在账目上。 我说,回家吧,这地下多凉啊,会得腰病的。 我丈夫头也不抬说,你别来烦我,我不是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么,你难道听不懂 人说话吗? 我说,我是不会同意离婚的。 我丈夫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站在他对面,看他把手中的笔一下一下转个不停,看得我有些眼花。他的本 事就是能让一支笔在手指上像陀螺那样转个不停。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把这本事亮 给我看,我那会儿觉得他像个杂技演员,另一方面,他又像小孩子一样可笑。 我又叫他,我说我已经做好了饭,有他爱吃的炒牡蛎。 我丈夫停住他手中的笔,他抬起头,别过脸,目光斜着看我,别费心思了,你 走吧,我是不会回去的。 我说,你要离,我不要离,何必这样僵着呢,也没意义呀。 于家东冷笑了一声,那我们就这样拖着,拖到两年后我就起诉到法院,分居两 年以上法院可以判定离婚。 我说,我有什么错吗?我哪儿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可以考虑改正。 于家东又是一声冷笑,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冷笑的,他的冷笑让 我非常不舒服。我恨他的冷笑。 你哪儿不好?哪儿有错?没有,你哪儿都没错,你是个完美的人。 我呵斥他,那你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你三十岁了,不要以为你才十三岁。 于家东吼了一声,你闭嘴吧胡美丽,我告诉你,这个婚我非离了不可! 我胸口涌上一种怪怪的感觉,像是缺氧一样,我咬了一下舌头,离婚了你会一 无所有。 于家东一跺脚,就算我变成一个穷光蛋,我也不再跟你这个不长奶子的性欲狂 睡一张床上了。我不想再做你手中的沙子了,不想再当你的算盘珠子了! 于家东的话大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这种伤害要多严重就有多严重,我真想上 前去扇他几个耳光或踹他几脚,就朝他命根子的那地方踹。可我知道,还不等我近 他眼前,他工人阶级的铁钳大手就会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我,他一个小手指就能 把我丢到门外去。如果我手中有一瓶胡椒喷雾剂,或者干脆有把枪,我一定会朝他 开枪的,先打穿他脑壳,再打穿他心脏,再朝他的那东西上开枪。 我为自己没有一把枪感到遗憾,为女人和男人在力量上的悬殊而感到遗憾。蓦 地,我想起了我妈留给我的宝贝,三氧化二砷。我妈可真英明啊,她是不是料定有 这么一天她女儿会用上那宝贝呢。 可是,我如何把这剧毒送进于家东的胃里呢。给他做顿丰盛的晚宴?如果他不 肯回去吃怎么办?包他最爱吃的羊肉水饺送过来?但问题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突然暴死,要命的警察不会无动于衷,他们会像猎犬一样追踪起来没完没了。 我没跟警察打过交道,在电视电影中见识过,他们不是吃干饭的,会从蛛丝马 迹上的一点点线索中顺藤摸瓜,而最先追查的对象就是他身边最近的人。然后,警 察会从某个渠道获知我和于家东岌岌可危的婚姻内幕,虽然在这之前我没有意识到 我们的危机。还有,我去买羊肉的肉摊上的老板会记住我曾经是他的一个顾客。 退一步讲,就算警察没介入,于家东有过着平民生活的父母,有个腻腻歪歪的 姐和五大三粗的弟呢,虽然我不认为他们的智商有多高,但即便是傻瓜也会起疑心, 这帮人纠缠起来比警察还要麻烦。 我的亲妈妈呀,你干嘛留给我这样难办的东西呢,如果留给我一把枪该多好哇。 砰砰!朝那个伤害我的家伙的脑袋上开两枪多痛快呀。我脑海里灵光一现,难道我 妈留的那个宝贝是给我的吗?等我被这个家伙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吃下它,一死 了之? 我不会死的,无论如何是不会死的,至少也不会死在于家东之前。 于家东不再理我,他走到店里那些架子中间理起了货物。当初为了节省空间和 费用,于家东自己打了几个简易木架,窄窄的,有隔层,比我的个头儿还要高。上 面摆放或摞着大大小小的瓷器,另有些陶瓷雕像,这些东西都很重,我一个都搬不 动。 于家东弯腰搬起这个,挪了挪那个,而架子上的那些玩意儿则在我的眼前摇摇 欲坠。我脑海里念头一闪,如果我把架子上的那些东西轻轻一推,就能让它们落到 他头上。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或者说这个念头只是我曾经看过的那 些推理故事当中的一个情节。 我不由自主地就移动了脚步,于家东撅着的屁股对着我,我把一个带有花纹的 瓷盆从一旁的架子推倒了,这是用来种植室内大型植物的花盆,说是推倒不太准确, 我差不多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举起了它,砸了下去。我听见我丈夫哼了一声,再就 没有动静了。我又推倒了另一些瓷盘瓷碗什么的。 我心跳得历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但我没有慌里慌张,也没失声 尖叫。我定定神,看见于家东的头埋在一片破碎的或没破碎的瓷片中间,鲜血染红 了那些碎片。 我并不害怕血,大概是见得多了,我记得上小学那会儿,我妈总爱在休息天的 时候买回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公鸡,我们娘俩儿都爱吃辣子炒鸡,这是一道我妈最拿 手的菜。我妈亲手宰杀那只鸡,她一手握刀,一手揪住公鸡的翅膀和脖子,就一刀, 鸡血从被割的伤口处淌下来,一直到血淌光为止。有一回,因为我妈用力过大,一 下子把鸡头割了下来,鸡血从脖子那儿像失灵了的水龙头一样喷溅而出。 人血和鸡血无二,殷红殷红的,而我丈夫的血多半溅在发光的瓷片上,就显得 格外的透亮,像瓷器上的彩釉。 我两腿发软走到店门口,向外四下看了看,没有什么人留意到这里,也没有什 么人在这个时候会突然闯进来,于是,我提起我丈夫于家东的皮箱,箱子比我想像 的要沉重得多,我几乎都提不动它,可恐惧的本能让我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 我奋力提起皮箱迅速离开。 回到家的两个小时后,我接到警方的电话,有一个顾客到店里买东西,发现我 丈夫倒在血泊中。警察分析说,我丈夫一定是在理货过程中,由于动作不慎,撞到 了不那么结实的摇摆的木架,致使上面的瓷器倒了下来。 于家东的脑骨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