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拚命追赶一辆公共汽车,好容易才上了车,发现只有我一个乘客。司机加上 我还有一满车的寂寥在无声地奔跑,我没有听到车辆惯有的马达声,但汽车确实是 在行驶。车窗外,灰蒙蒙的一片,连一座建筑都看不到,隐约看到的是一条在灰蒙 之中出现的窄窄的路,而汽车就是顺着这条仿佛没有起点也看不到终点的路飞奔。 我内心涌上一种恐惧,大声问司机往哪儿开,为什么沿途没有停车站点,为什么车 上没有别人。司机回过头,那是一张熟悉的狞笑的脸,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抢夺方 向盘,我大叫道,停车!让我下去!司机哈哈大笑,你已经下不去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心在怦怦地跳,感觉出了一身的冷汗,我呻吟一声,幸好这 只是个梦。 卫远征已经醒了,他靠在床头上,斜着眼睛看我。离他羞辱我的那个夜晚已经 过去好几天了,我们没讲过几句话,但也没发生冲突和争吵,只是,他停止了吃安 眠药,他不吃药也睡得很好。睡眠中的他,身下的那个玩意儿勃勃而动,我没再去 碰他。 我不知道卫远征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他在那儿观察了我多久,他的神情若 有所思。我记得刚结婚那会儿,我们两个醒过来后会朝对方笑笑,现在,这个肌肉 动作已经免除了。 我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通常星期天他都要睡个懒觉,直到快中午时才去店里。 我把两臂伸过头顶,抻了个懒腰,同时打了个哈欠,然后,翻身下床。我虽然没再 看卫远征,但能感觉他的目光没离开我。我弯腰找拖鞋,卫远征在我身后开口了, 小胡,今天我去沈阳,可能要待个两三天,等我回来,我们谈谈吧。 我太阳穴上的血管蹦了一下,我没动声色,你一个人去?开车? 对,一个人,开车。 好哇。我把脚伸进了拖鞋里。或许他等在那里看我醒过来,预备着他说完话后 我跟他歇斯底里地闹一场,或他以为我会追问要谈什么,还会逼他马上就谈。我的 淡漠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我听见他轻松地长吁出一口气,好像一件事中最难做的一 部分他已经完成了。 卫远征一跃,从床上跳下来,直奔卫生间。 他要跟我谈离婚吗?我没有时间了。 我迅速地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装安眠药的小药瓶,倒出八片,不管后果是什么, 我都要试一试。我把平日在饭后吃的维生素C 片也取了几粒,从厨房里找到一把汤 匙,返身回到卧室,虚掩上门,把药片放在木板上,用汤匙背用力碾压成粉,再将 药粉收集到手心里,汤匙又放回原处。 我干这些事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而卫远征仍在洗漱,等一会儿,他会给自 己冲杯浓茶。喝浓茶是他当推销员后养成的习惯,每天出门前喝杯茶让自己保持一 种振奋的状态。显然,浓茶和咖啡都有提神的作用,但他那会儿很穷,只能喝廉价 的茶,那味道喝起来就像一剂汤药。 卫远征从卫生间里出来了,脸上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是我买给他的剃须膏的味 道,有股古龙香水味,原本他刮胡子总用肥皂沫涂脸。 卫远征将电水壶接满了水,插上电源。我进了卫生间,手心里攥着差不多快成 团了的药粉,我咬着舌头坐在马桶盖上等待着。几分钟后,电水壶发出了尖厉的鸣 叫,透过卫生间的门,我仿佛看见卫远征俯身将滚开的水注入他的那只大保温杯里。 我站起身,按一下抽水马桶,在轰隆的水流声中,我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卫远征这会儿已经在厨房里准备早饭了,如果我运气好的话,那他将是最后一 次在我的厨房里出现。 卫远征的那只大保温杯搁在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我走过去,掀开盖子,将手 心里的药粉投了进去,我又端起杯子摇晃了几下,让白色的粉沫沉到漂浮起来的茶 叶下面。六片安眠药进入一个成年人的身体里,一小时之内就会起药效。这是我在 晚间收听广播里的一档卫生与健康节目时,打热线电话向电波另一端的医生咨询过 了的,考虑到药在茶水中不能得到完全的融解和消化掉,我增加了两片。维生素则 可以起到减淡药味的作用。 一个小时之内,卫远征将行驶在去往沈阳的高速公路上,或许一切并不如我所 愿,也可能在他预感到身体不适时就会把车停在某个地方。我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 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做一点点事情来渲泄内心对卫远征的愤懑和仇恨。一切都听 天由命罢。 卫远征换了件红色T 恤衫,从桌上拿起车钥匙,出门前,他从卫生间的挂钩上 扯下一条毛巾擦了擦皮鞋,那毛巾不是用来擦皮鞋的,也许他是故意这样做给我看, 是一种挑衅。卫远征擦过了他的皮鞋,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冲我咧咧嘴,我走了。 我脱口说,等一等。 他挑着眉毛等我开口。 你……我咬了一下舌头,你爱过我吗? 卫远征一怔,奇怪的眼神瞄着我。 我说,或许,我该在结婚前问你这个问题。 卫远征耸了耸肩膀,可惜那个时候你没问,我不知道你这个问题问没问过你第 一任丈夫。 ……没有。我说的是实话。 卫远征狡黠一笑,那你也不该问我。 我反击道,只是一点点好奇,你回答不出来也不奇怪,因为你需要改变生存环 境比你需要爱情更重要。 卫远征皱起眉头,你在讽刺我吗?你以为是你让我改变了生存环境?胡美丽, 别把自己看成是救世主,我卫远征不是个庸人,注定是要成功的。 我慢慢说,大概,你没忘记,结婚时,你存折上只有不到两千块的存款,是吧。 是!卫远征大声道,没错,我曾经一穷二白,可我卫远征有发财的命!你呢, 想不想让我评价一下你,虽然我不太想评价,可我忍不住要说,你不过就一个典型 的城市市侩女人! 卫远征重重地一摔门,走了。 我踱到阳台上,等了一会儿,看见卫远征从楼梯口出来,走向他的车,他开车 门时,突然就抬起头朝阳台上看过来,我举起左手,姿势像是一种宣誓,卫远征一 顿,然后,扬了扬手里的车钥匙,一弯腰,钻了进去。 我回到屋里,把那只大保温杯里的茶底倒进马桶,用清水洗了一下杯子,重新 又冲了杯浓茶,然后,倒出茶水,只留了一个茶水底。我把维生素药瓶和安眠药药 瓶放在一个抽屉里,这两个小药瓶看起来差不多是一样的,都是白色的,就是标签 不同。做完这些我就爬到了床上,躺下来,我感到很疲倦,我闭上了眼睛,一会儿, 有泪水从眼角淌了出来,冷冷的,只淌了一行便止住了。 鳄鱼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