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接着发生的一幕是我没有想到的。正是这一幕,让我铭心刻骨,一辈子都难以 忘怀。正是这一幕,对我的精神构成了刺激,促使我反思自己的行为。正是这一幕, 让我产生了给您写信的念头。二十多年来,这个念头在不断生长,并越长越大。如 果不通过写信把心里话说出来,我便不能释怀。您念叨了两句:我的女儿怎么办呢, 我的女儿怎么办呢,突然间哭了起来。一开始,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没想到是 您发出的哭声。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哭呢,这不可能吧。我看看您,你张着嘴,闭 着眼,哭声的确是从您的胸腔里发出来的。您的哭声没有什么过渡,没有什么从弱 到强,从小到大的过程,一上来就是粗喉咙大嗓,有一点像吼,也有一点像唱戏的 起腔。由于您哭得声音很大,我听见办公室的窗玻璃被震得簌簌直响。知了不叫了, 知了一定吃惊不小,它不明白这是什么叫声,要比它的叫声高上一百倍,也粗上一 百倍。亏得那天是放假前的星期天,若是在上课的日子,老师和同学们听到您的哭 声,一定会跑过来围观,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我在电影里和戏台上看见过和听见过 演员的哭,我知道他们的哭是假哭,是做出来的。而您的哭不像是假的,您泪水滂 沱,流得一塌糊涂。您的泪水从鼻洼里流到嘴角,又从嘴角流到下巴上,而后流到 脖子里。可能意识到了您的失态,意识到您的哭相并不雅观,您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以为您哭几声就完了,没想到您痛哭的能力那么强。双手捂脸之后,您哭得更加 悲痛,像是掀起了一个新的高潮。您的哭声里没有诉说,没有请求,可说是无字之 哭,我不明白,您如此大哭的意义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面对一个男人的如此痛哭,一时有些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没 有劝您别哭,没有安慰您。您哭得如此痛切,忘我,我就是安慰您,您也听不到。 我心说:至于嘛,为孩子的转学问题,至于这样伤心嘛! 我看了看坐在旁边的老主任,老主任表情镇定,正在翻看一张旧报纸。老主任 给我做出了样子,或者说他在考验我。有老主任在场,我不会为您的哭声所动,不 会心一软,答应收下您的孩子。老主任退休前跟我说过多次,学生的家长招数儿多 得很,对每一个家长都要保持警惕,都得狠下心来,不要上他们的当。按老主任的 说法,您的哭很可能是招数儿之一,计策之一,我不会接招中计。您的哭不是目的, 只是手段。最终把您的孩子转入我们学校就读,才是您真正的目的。我估计,在您 哭到一定程度,还会提出请求,求我们收下您的孩子。 您没有按我的估计行事。当您的哭声渐渐停歇,并余哭未平地抽泣了几声之后, 您什么请求都没有向我提,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没有,竟然站起来走了。我想这个人 真是一个怪人,他费神巴力地哭了半天,却这样毫无收获地走了,他的哭岂不是白 哭了。换句话说,他流了这么多眼泪,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只使用了手段,忘 记了自己的目的。当您向学校大门外走时,我悄悄在办公室门口看了看您。在炽热 的阳光下,您走得有些飘忽,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看来您是哭累了,看来哭也是 一件力气活儿。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结束,您还会来找我。每天,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 这个。可是,一天两天过去了,您没有再到学校找我。一年两年过去了,您再也没 有在我面前出现过。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您。一个在我面前哭得 如此痛心的人,难道您就这样消失了吗!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我想到我伤害了您,您可能会记恨我,并有可能对我进行 报复。在我的想像里,我走到学校门口,会突然从背后蹿出个人来,照我头上就是 一闷棍。我下班走得稍晚一些,会有人在暗影里跟踪我。走到某个墙角的拐弯处, 跟踪我的人会猛地掐住我的脖子,再也不松手。那个报复我的人不会是别人,只能 是您,张君和。有了这样的想像,每到学校门口,我都要回过头,看一看后面有没 有可疑的人。有时下班晚了,我决不走小街小巷,不走黑暗的地方,宁可绕一点远, 我也要走大街有路灯的地方。我开始失眠,半夜半夜睡不着觉,脑子嗡嗡的,老是 响起您的哭声。我干事情变得丢三落四,刚走出家门,我就忘了保险门是否锁了, 像患了强迫症一样,要返回去验证一下。我的胃口也像是出了问题,吃什么都不香。 我明显消瘦下来。有一天,我突然问我丈夫:你会哭吗?丈夫看着我,问我什么意 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就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哭。丈夫说:我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 哭呢?我说: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会不会哭,问你有没有哭的能力? 比如说,你万一遇到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情,你会不会痛哭失声呢?丈夫说:我拒 绝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你们女人才是哭的动物,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真的, 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见过我丈夫大哭过。别说哭出声了,他的泪珠子我都没看见 过。他的母亲去世,对他来说,应该是最伤怀最痛心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听见他 哭。也许他在心里哭了,但他的哭没有发出声来。没有发声的哭,不算真正的哭。 我不能明白,同样都是男人,您怎么哭得那样惊天动地呢?难道您是一个有深 度悲痛感的人?难道您天生有着超强的痛哭的能力?难道您的前生是一个女人?反 正您的哭把我吓着了,让我记住了。时间愈久,您的哭声似乎愈清晰。从您的哭声 里,我看到了男人的另一面,知道了男人的哭才是最可怕的。比起男人的哭,女人 的哭不过是毛毛雨,连地皮都湿不了。我自己就是一个女人,我也有伤心落泪的时 候,但我从来没有像您那样号啕大哭过。我父亲去世时,我也没有哭出声来,只掉 了一阵子眼泪就过去了。 不瞒您说,我的孩子是个儿子,我儿子学习也不好。在上小学阶段,我儿子一 直跟着我,还没怎么受委屈。上了初中以后,我儿子离开了我的庇护之后,就不行 了。因为学习不好,我儿子仿佛成了班里的下等公民,班里的男同学女同学都欺负 他,班里出了什么不好的事都往他头上栽。更让我没有面子的是,儿子的班主任动 不动就让我去,当着我的面训斥我儿子。在那种情况下,我倍感屈辱,连一头撞死 的心都有。我的儿子要是学习成绩好,在学习上不让我费心,我也许就把您的女儿 收下了。因自己的儿子学习不好,我仿佛得了焦虑症,一听说学习不好的孩子要转 到我们学校,我就心生排斥,就想关紧学校的门,不让学习不好的孩子进来。按常 理来说,自己的孩子学习不好,对别的学习不好的孩子应当理解,同情,并辅以援 手。可是我的心理被扭曲了,我产生的是报复的心理:因我的孩子学习不好,别人 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别人好过。不接收您的女儿到我们学校,我不是针对您一个, 我对所有学习不好的学生和家长都是这样。我这样做,在我们学校听到的是一片叫 好之声,校长、各班的班主任和老师,都夸我做得对,说我是一位铁面无私的主任。 他们的夸奖,使我误以为我真的做对了,促使我对学习不好的学生和家长更加无情, 把我们学校的大门把得更紧。因此,我伤害了不少学生少小的心灵,我得罪了不少 像您这样的家长。直到退休,直到生病,我才渐渐明白了,我不是一个好老师,更 不是一个好主任,其实我是一个罪人,在教育方面我真的是一个罪人啊! 尽管您的女儿没能到我们学校就读,因为您那让人震动的伤心裂肺的一哭,我 还是通过孙老师打听到了您女儿后来的情况。我知道,您的女儿转到别的小学去了。 小学毕业后,您的女儿读了初中,读了高中,并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大学。您的女儿 大学毕业后当上了老师,我衷心祝愿您的女儿能当一个好老师。当好老师不在于你 对尖子生有多好,而在于你正确对待学习不好的学生,学会爱护他们,帮助他们, 至少使他们的心灵不受伤害。天底下的尖子生才有多少呢,常见的还是普通生和落 后生啊! 我不会因为您的女儿学业有成就长出一口气,就原谅我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 我的负疚感越来越严重。我没有勇气面对您,只有通过写信这一传统方式,向您说 出我的愧悔。我不会写信,写信对我来说是一件吃力的事情。住在医院的病房里, 我每天写一点,这不算长的一封信,我已断断续续写了二十多天。我的生命行将结 束,这是我的一生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也许这件事对我的一生来说是最有意义的。 每天一醒来,我想到第一件事不是吃药,而是接着给您写信。如同基督信徒在神父 膝前忏悔一样,每天给您写几句话,我心里才好受些。然而,这封信快写完了,我 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整个生命像失去了依托。 我跟我丈夫说好了,让他在我死后把这封信交到您手里。我丈夫答应了我,我 相信他不会食言。在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那个叫李培华的人已经烟消云散,到了 另一个世界。她谢谢您读完了这封信。祝您和您的家人一切安好! 祝辞下面是李培华的名字和写完信的最后日期。 张君和看完了信,面向窗外发了半天呆。不知从哪一刻起,外面又下起了雨。 雨丝细细的,像是在往下落,又像是在往上提。湿了水的杨树叶子颜色有些加深, 每一片叶子都沉甸甸的。望着窗外的张君和,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因他的思绪是缥 缈的,落不到一个实处,连他的眼神都是缥缈的,不能集中。他往日的习惯,是工 作一会儿,就喝两口茶。这天他看信时忘了喝茶,看完信也没想起喝茶,以致上班 时泡上的一杯绿茶已经凉了,一如秋风秋雨带来的阵阵凉意。电话铃响起,他惊了 一下,第一个反应是不是李培华打来的?他回了回神,确信李培华已经死了,不可 能给他打电话,他才把铃声不停颤抖的电话拿起了起来。给他打电话的是一个朋友, 约他下班后到某饭店喝酒,喝罢酒打牌。这个朋友是他的酒友和牌友,以前朋友每 次约他,他都会爽快答应。可这次他不想去了,说:今天晚上有事,不去了。朋友 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反正有事。朋友听出他声音低沉,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说:有点儿。朋友劝他不舒服就到医院看看,不要硬撑着。他说:没事儿。张君 和把李培华的信按原样叠好,装进信封里,锁进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