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一上班,张君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办公桌的抽屉打开,看那封信还 在不在。既然信还在,张君和就把信又读了一遍。他本来没打算重读,可当他把信 展开,刚看了头两句,就像中了某种魔法一样,不知不觉就把信读完了。有生以来, 这是他所收到的写得最长的信,而且,写信的人已经去世了。张君和不得不承认, 这封信与他以前收到的所有信件都不一样。至于怎么不一样,他还没有仔细加以区 别。至少来说,以前收到的信都是用手写的,这信是用心写的;以前收到的信都是 用脑子写的,这封信是用生命写的。还有,几十年来,他经历了很多事情,也跟不 少人打过交道,但在看到李培华的信之前,还没有看到有人用他观的角度记述过他 的所作所为。他观即客观,从客观的角度去看,他以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看 了李培华的书面记述,他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原来是那个样子。那个样子 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好像还有一些不好意思。 在三天里,他把李培华的信看了三遍。看来看去,他打定一个主意,决定给李 培华写一封回信。如果不写回信,这件事他就放不下来。尽管李培华已经不在人世, 信,他还是要写。他写完了回信,交给李培华的丈夫,托李培华的丈夫烧给李培华 就是了。他相信,李培华的在天之灵一定在等着他的回信。 李培华老师,您好! 您的信我收到了,并已反复读过。我没想到您会给我写信,我以为您早就把我 女儿转学的事给忘掉了。时间的消化力是很强的,可以把木头化为土,可以把铁化 为锈,二十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淡化呢!然而,时间的消化能力对您的 顽强记忆好像是无效的,时间过去这样久了,您的记忆依然清晰。我想,时间除了 有消化的能力,或许还有筛选的能力。时间把一些记忆筛掉了,同时也把一些记忆 选出来了。这些选择出来的记忆,随着时间的积累,只会变得更结实。这些经久不 衰的记忆一定有着特殊的质地和特殊的内核,它应该强烈触动过我们的情感,与我 们灵魂深处和人性深处的隐秘东西有联系。我们稍微牵动一下记忆之线,这些记忆 便很快浮现出来。我自己也是一样。 您若是问我,把女儿转学的事淡忘了吗?我如果说淡忘了,我就不是一个诚实 的人。是的,我不会忘,一辈子都不会忘。正如您所提及的,为女儿转学的事我在 您面前哭过,很痛心地哭过。一个男人,一辈子有过多少痛哭的经历呢?恐怕很少 很少。有的男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痛哭过。人一辈子笑的时候很多,大家每天都在 笑,谁都记不清自己一生笑了多少次。而一个男人一辈子一共哭了多少次,肯定是 有数的,每一次都会留下深刻记忆。 另外,我一贯认为,要让一个男人痛哭是很难的,如果伤不到他的心,他的情 感没到极端痛心之处,你就是打死他,他都哭不出来。这好比人身上的血液是很多 的,你拿尖锐的东西随便在身体某处一扎,血就会流出来。相比之下,人的眼泪是 很少的,男人的眼泪更少,不在一个特定的条件下,就流不出眼泪来。作为一个男 人,因在你们学校哭过,这所小学就成了我的伤痛之地。我家和工作单位离你们学 校都不远,我外出办事或到街上买东西,有时难免会从你们学校门前走过,每走到 那里,我的心都会咯噔一下,记起那难忘的一幕。我总是逃离似的匆匆走开,从不 愿意对你们的学校多看一眼。我更不敢设想走到校园里去看看,对那座校园讳莫如 深。我并不知道您的名字,您的姓孙老师肯定告诉过我,时间一长被我忘记了。但 您是学校的教导处主任,这一头衔我是不会忘记的。您对我和我女儿钢铁一般的拒 绝态度,我当然也不会忘记。 搬家也叫乔迁新居,旧房换成新房,小房变成大房,乔迁新居是一件喜事,也 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在高兴的同时,我也有一些隐隐的忧虑,这就是我女儿的转 学问题。不给女儿转学,让女儿在原来的小学继续就读,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们的 新家离原来的小学距离有些远,女儿乘坐公交车去上学的话,差不多要绕半个城区, 需走一个多钟头才能到达学校。女儿下了公交车,离学校仍有一里多路,要穿过一 个农贸市场,才能走到学校。这样的话,女儿每天用在路上的时间就得两三个小时。 女儿弱小的肩膀,背着那么沉重的书包,来回在陌生的人群里奔波,让人实在不忍 心,也不放心。另外,如果女儿不转学,中午吃饭也是个难题。没搬家之前,都是 我妻子给女儿留一点饭在锅里,女儿中午回家热热就可以吃。搬家之后,妻子就得 用饭盒给女儿带饭吃。女儿的书包已经够重了,每天再带一盒饭,等于给女儿增加 了新的负担。女儿的学校没有热饭地方,女儿把饭带到学校,也只能是吃凉饭。天 暖的时候,女儿吃凉饭问题还不是很大,到天寒的时候,饭就是冷的。女儿天天吃 冷饭可怎么得了!所以,我们一定得想办法让女儿转学。 我的女儿在原来的学校受尽了委屈,老师和同学从来不给她好脸子。两次期末 考试,我女儿的数学明明可以得六十多分,可老师就是不让她的成绩及格,只给她 打五十九分,多一分都不给。看得出来,老师在故意拿分数折磨我的女儿,同时也 在折磨我们。我们只能忍气吞声,连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在我们没有搬家机会的 时候,女儿的老师就巴不得把女儿撵走。现在我们有了搬家的机会,老师肯定希望 我女儿转走得越快越好。原来的学校简直就是女儿的苦海,每天的上学之路都是女 儿的畏途,我相信,在四年小学期间,女儿没得到多少快乐,孩子的欢乐被泪水淹 没了。我和妻子都说,赶快把我们的孩子转走吧,给孩子换一个新的环境,鼓励孩 子重打鼓,另开张,孩子的学习说不定会有一个新的起色。 幸好,我妻子认识孙老师,孙老师把我女儿转学的愿望跟您说了。反馈回来的 意见是,让我们向学校交三千块钱的赞助费。赞助费的数目在当时来说是不少,把 我们两口子的全部积蓄都拿出来,也凑不够三千块钱。可是,一听说让我们交赞助 费,我不但没有任何反感,反而有些高兴,好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跟妻子 说,人家愿意收赞助费,就说明女儿转学的事有希望了。妻子也是这么认为。很多 家长对学校收赞助费有意见,说大家都应当团结起来,抵制交赞助费。这是事情没 落到自己头上,一旦自己的孩子上学遇到了难题,交赞助费交得积极着呢,不是对 交赞助费有意见,而是害怕赞助费无处交。 我高兴得有些早了。当听您说还要对我的女儿进行考试,我心里的石头仿佛一 下子又悬了起来。后面发生的事您都提到了,我就不再重复。有一件事您不一定知 道,我想说一下。那天下午女儿一个人在教室里考数学时,我在外面急得头昏脑涨, 几乎虚脱。不行,我要溜进教室,帮女儿一把。天热,我知道您在办公室里不会出 来,我溜进教室,您不会看见我。平日里,都是我辅导女儿做数学作业,今天女儿 更需要我。我贴着墙边,轻手轻脚,快步溜进教室里去了,果然见女儿正为一道应 用题的解法咬着笔杆在犯愁。我快速把应用题看了一遍,说应该这样解答。我像做 贼一样,紧张得很,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没想到,女儿比我还要紧张,她紧 张得小脸都白了。女儿说:爸,你出去吧。老师说过,在我们考试的时候,家长不 许走进教室。看看,这就是我的女儿,她是一个多么诚实的孩子。她宁可自己考不 好,也不愿在考试的时候让我帮助她。 当您以严厉的态度拒绝我的女儿转入你们学校时,我受到的沉重打击可想而知, 仿佛天也塌了,地也陷了,女儿从此无学可上,一切都到了绝望的境地。天之大, 地之阔,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学习不太好的小小女儿呢!哀从心来,悲从心来,痛从 心来,我喃喃自语了两句什么,便不由自主地哭出了声。我的耳朵听到了我的哭声, 我的哭声带有喷发的性质,是很难听的。加上哭声本身带有很强的震动力,大概把 我的耳膜震得有些变形,我听到的哭声像是发生了变异,难听得简直不像是从一个 人的胸腔里发出来的。可是,哭声既出,我想憋住已不可能。好比洪水冲垮了堤坝, 滚滚洪水只能倾泻而下,谁对它的倾泻都毫无办法。在“洪水倾泻”之时,我没有 看到您的反应,因为“洪水”已遮蔽了我的双眼,我成了一个张着嘴傻哭的盲目者。 我哭了一会儿,势头稍减,我的理性渐渐有所恢复,我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很不好, 做下了一件失态的丑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一个七尺男儿,在一个陌生女人面 前哭什么!你想得到人家的怜悯吗?你想以眼泪换取人家同意接收你的女儿吗?你 是不是太懦弱了,太无能了,也太不知羞耻了!这种意识占据了主导地位之后,我 草草结束了丑陋的哭声,站起来不辞而别。我像是做了一个梦,走到门外,炽热的 阳光当头一照,我才又回到了现实。 坦诚地说,一开始我对您是有所怨恨的,我觉得您过于冷酷无情了。我甚至认 为,女人是不适合做官的,哪怕像教导主任这样一个很小的官职,都会改变一个女 人的人性。女人的心性本来是柔软的,一旦当了官,心性就会变得强硬起来。后来 想想,这个事情也不能全怪您。歧视成绩不好的学生,这是一种普遍现象。在以前, 人们的家庭成分被分成多个阶级的时候,有的学生受到的是政治歧视。现在不讲家 庭成分了,学校就开始歧视学习不好的学生。这种歧视是一种智力歧视。这种歧视 对学生心灵的戕害更加严重。直到现在,这种智力歧视仍有增无减,愈演愈烈。 回过头来想想,在我哭过之后,亏得您没有答应收下我的女儿。不然的话,我 就成了一个失去生命尊严的人,我将无颜面对您。 多少年来,我在有意无意回避一个事实,在竭力忘却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就是 我的哭。我想,只要您和您的那位同事不对外人讲,谁会知道我在你们学校哭过呢! 说来您也许不信,我对在你们学校哭过的事守口如瓶,从没有对我的妻子讲过,更 没有对我的女儿讲过,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怕影响我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 我想把这个事实深埋心底,让它随我走进坟墓算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是您把这个事情提了出来,而且是在您生命的最后时刻郑重 提出来的。您说,您之所以一定要给我写一封信,是因为忘不了我的那一哭。您还 说,我的哭给您造成了精神刺激。您的说法是一种缓和的说法,实际上,我那不讲 道理的粗暴的一哭,是强加给您的,有可能对您的精神造成了伤害,并使您的精神 产生了紊乱。不仅如此,我那一哭,还有可能对您的身体造成了伤害。我不知道您 得的是什么病,或许,您的身体垮下来与我对您的伤害是有关系的。如果真是那样 的话,罪人不是你,而是我张君和。看来男人的哭是有毒的,我真不该在您面前那 样哭啊! 反复读了您的信之后,给我的总的印象是,您是一个好人。从人性的角度讲, 您是一个善良的人。您生于善良,最后又归于善良。所谓善始善终,不过如此。 李培华老师,由于您的信,这一次我记住了您的名字。这一记一生都不会忘记。 在另一个世界,我们或许会有相逢的那一天。那一天我会对您说:下一辈子,我要 当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