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半夜,悄悄起了凉意,伸手往身边一摸,老高不见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 的,一点声息都没发出来。过了良久,还未见他回来,我终于又沉沉睡去。后半夜 老高才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味道。 一个年轻的后生朝我们瞅了眼,终于红了脸问:“你们是焉城来的吗?”得到 了回答后,又问:“焉城有摩托车卖吗?多少钱一辆?”仿佛商量好似的,又有几 个脑袋冒出来。有问游戏机价格的,也有问电脑的。一个小男孩终于挤了进来,怯 怯地望了望我,问:“水彩笔有吗?焉城卖多少钱一盒?” 这是我们刚进村的清晨里,见到的那个领头的小孩,我问他买水彩笔干嘛,他 扬了扬手中的芦苇说:“我想……画画……” “我们这里屁都没一个,都要憋闷死了。”一个声音扬起,惹得众人一阵嬉笑。 婴远远地坐在草垛上,警惕而好奇地望着我们。我看到那个想学画画的男孩在 临走的时候,向婴扔土块。婴飞快地躲开了,还回敬了那个小孩一块石头。 “杂种!”男孩朝婴大声骂道。骂的话越来越难听。 “你嘴巴放干净!”老高厉声喝道。 大概是这里人都没有见过老高开过口,所以那个小孩很快赤红了脸,羞愧地走 了。老高有些尴尬地望了望我,扭头进了屋。婴并没有感激老高,相反,他愤怒地 朝老高瞪了一眼。 说起昨夜的事。老高有些不安地盯着我,干笑了两声说:“昨晚着凉,出去拉 肚子了。”他见我疑惑的表情,又补充道:“你不会不相信我吧。” 门被人一脚踢开,婴闯了进来。他埋着头,一阵翻腾,竟然翻出了一把劈刀! 刀显然刚磨过不久,锋刃还闪着寒光。 老高吃了一惊问:“你拿刀干嘛?!” 婴盯视着我们,嘴里咿咿呀呀,手中的刀四处飞舞。他的眼光带着毒辣的幽怨, 满含悲愤。 我很快发现,婴明显对老高不怀好意。他的舌头裂成了“V ”字形,裂缝的边 缘仿佛还残留着深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婴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老高还惊魂不定地立在那里。他沮丧地说: “可能你说的是真的……” 下午便有大人闹到青的家来了。原来,婴拿着刀跑到朝他扔土块的男孩家里, 差点儿闯出大祸来。 青六神无主地望着我和老高。她举着荆条劈头盖脸地将羞恼发泄在婴的身上。 婴一动也不动,任凭疼痛在肌肤肆无忌惮地撕裂。“再打,你打死他吧!”老高有 些控制不住自己,几近哽咽地说道。 青举在空中的荆条无力地滑落下去。她终于“哇”的哭了出来。“如果不是大 人发现,差点儿闹出命案。” 那男孩的家长见可以收场了,便走了。老高瞪着婴,眼光像钉子一样尖锐。婴 装作没看见,转过脸去,无所事事的样子,用脚不停地踢着脚下的沙砾。 “你非得干出点什么来,才尽兴吗?!”老高说。 婴抬头望了他一眼,不屑地转过头去。这动作让老高很受伤。他气恼地说: “别以为你把舌头搞成这样就没人敢揍你。” 婴彻底被激怒了,他几乎跳了起来,双眼满含愤怒,脸色狰狞得可怕。我赶紧 把老高拉开了。 晚饭的时候,没看到婴。问青才知道,婴已经关在黑屋了。黑屋,我见过,它 孤零零地立在坝子上,里面窄小得摆不下一张床。 “关他几天,就会好点的。”青的话明显让老高坐立不安起来。“这也不是个 法子……都怪我……”他皱着眉头说。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高终于和我说:“昨晚我已经答应青,把婴带走,焉城条 件好,找个医院替婴瞧瞧。” 这消息委实让我吃了一惊,“你疯了吗?” 老高没有说话,抽了几口烟说:“反正我已经答应青了。再说,婴这样下去太 危险了。” 老高莫名其妙的这一席话让我心里有些愤怒,甚至有些受骗的想法。从昨夜他 突然失踪的那刻起,我便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婴第二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脸和手臂上伤痕累累。老高颤声着问青这是 怎么回事。青说“都是他自己弄的”。 血淋淋的婴带着一丝骄横的表情扫了我一眼。上午我们去芦苇荡收集数据的时 候,我看到他又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他一直没有靠近我们,保持着一箭之距。下 午我们都有些心不在焉,草草收集完数据便回来了。 夕阳西下,一个孩子正孤单单地坐在芦苇荡岸边,阳光温柔无限地照耀着他的 脸庞和伤口,他毫不费力地睡着了。 “要叫他吗?”我轻轻地问老高。 老高犹豫着,摇了摇头。 显然,婴在等着我们回去。我心中充满莫名的滋味。当我们悄悄走远,再回头 看他时,婴却醒了。他坐在草地上,脸上没有之前对我们的那种敌意。他揉着眼睛, 红了脸,飞快地往我们相反的地方跑去。 “你们为什么不和婴一块玩?”我终于逮着了一个孩子。 孩子起先用着惊恐的眼光望着我,最后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是个疯孩子,我 妈说了,不能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玩。” “他真的疯了吗?!” “我也不知道……听人说疯了就疯了呗……” 接连问了好几个孩子,都是这样回答我。 “他并不是疯孩子,他希望能和你们在一起玩。”老高说。 他们将信将疑地望着我,都没有说话。 有一个年龄稍小的女孩走了过来,娇声娇气地说:“他把自己的舌头都剪裂了, 我们怕……” “据说他还想用农药毒死他亲妈呢!”又有个小孩说道。 婴就在他们不远的苦楝树下,惶恐地盯着这群拒绝让他融入进来的小孩。我走 到婴跟前,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婴,你不要怕,过来好吗?” 婴小心翼翼地盯着我,像生怕我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副麻绳要绑住他似的。等他 情绪稍显平稳,老高也走了过来。婴的神情又焦虑暴戾起来。 他示意我别让老高过来。 老高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他转头朝门前的青自我解嘲似的笑了笑。我看到婴 的表情顿时充满了鄙夷。他向我指了指树下两只正在交媾的狗,又指了指老高和青。 我们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老高的脸色更加难堪,而青则直接走过来,给婴头上来了 两个“丁公”。 婴一点都不喊疼。他用手做了一个下流无比的动作,直直地对着青和老高。老 高的神情愈发萎靡下去,眼神里像是充满了哀求。 临走前的那天下午,我和老高要求到婴的房间里看看。婴一脸焦虑,如果不是 青把他拉住,我们是进不去的。 “进去看一下你会死啊?!”青狠狠地对婴说道。 婴撅着嘴,满脸仇恨地望着我们。 这是一间非常逼仄的小房,里面光线很暗,散发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恶臭。这是 什么味道?老高向青问道。青的脸色顿时红了起来。她说,婴经常抓些青蛙、蜻蜓 放在房里,死了就发臭了。婴使劲挣扎着。几只死去的青蛙翻着白色的肚皮摆放在 木桌上。老高捂住鼻子向前仔细一看,一脸惊恐。青蛙的肚皮上刺满了密密麻麻的 针孔——是被一针一针,活活刺死的。 “这孩子……”老高喃喃道。 婴的脸色这下反而放松下来。他傲视着我们几个。 这时,一副象棋引起我们的注意。这是一局还未下完的棋局。楚河汉界,两方 势均力敌,剑拔弩张。我有些惊讶地望了望婴,“他和谁在下棋?” “他自己和自己下呢!” 婴哼了哼鼻子,瞪视我的眼神充满了嘲笑。 “他经常自己和自己玩。”青又补充了一句。 老高捏着棋子,手有些微微地发抖。他动情地蹲下身,盯着婴的眼睛说:“叔 叔带你走好吗?我们去焉城,焉城……” 婴的眼睛里滑过一丝犹豫,有些痛苦。如此沉默了一两分钟,突然,他向老高 伸出了裂舌! 那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口腔。裂舌如一朵被残忍摧残过的花骨朵儿,触目 惊心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一阵阵窒息感向我袭来。婴肆无忌惮,又带着挑战,持久 地伸着他的裂舌。裂舌暴露在夏天的午后,让我们战栗。 老高痛苦地闭上眼睛,站了起来。婴终于缩回了他的舌头,脸上已看不到任何 表情。 “傻瓜,焉城好玩呢,你看这里的孩子都不和你玩……”青对他说。 婴愤怒地朝青瞪着,焦躁不安起来。显然,“焉城”这个字对他的刺激很大。 他朝我们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非常认真的样子,然后目光又缩了回去。他拚命 地摇了摇头,眼泪却流下来了,一滴一滴地落在袖子上、脚背上…… “我们还会来看你的……”老高叹了口气说。他掏出几张钞票,背着婴给青。 青的眼里噙着泪花,那表情是如此复杂。 离开西洲的那个下午,红扑扑的太阳在西方摇摇晃晃,渐渐沉沦,把好大的一 片芦苇荡全给染红了。阔大的芦苇荡,看上去如此唯美,又充满了血气。当船行到 荡子中间时,我们看到婴依旧站在岸边,久久地望着我们远去。 夕阳映照着老高的脸庞,他站在船头,扬起嗓子吟唱:“忆梅下西洲,折梅寄 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