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彼得汪离开美国两年多了,听到有人说英语,还是会竖起耳朵。也许耳朵竖得 更尖了,像猎狗嗅到野兔,忍不住肾上腺素的分泌,因为少听到,更因为他听得懂。 上海静安寺地铁站,从月台电扶梯上来,喧闹的地铁闸口处男人的语声却异常 清晰,仿佛大家一时都静默了,留出那片空白让他去说。“给我收据,请,我会处 理……”有口音的英语,辛苦地交涉。男人把手机紧贴耳朵,手捂嘴,身体朝墙, 一种不愿旁人听到的姿态,可是他讲话的声音如此之大,在闸口回荡共鸣。怕自己 说不清或对方听不明,他反复说着那几句话,“是的,我了解,我需要收据,请你 给我收据……”来往的人面露好奇,他们不知道这男人在喊叫什么,只有彼得汪听 懂男人语声中那种近乎痛苦的紧张,崩溃前的挣扎。他踩上通往大街的电扶梯一级 级向上,准备把语声抛在底层、脑后,此时男人无效的沟通,爆发成一声巨大的 “操”,紧接一连串的英语咒骂,我操你,你这混蛋,你想耍我,我操你,操操操! 彼得汪被操得头昏脑涨,站在静安寺前茫茫然。 “先生,看相吗?”一个老妇靠近他。 “啊?” “看个相,先生,您是男身女相啊!” 他往前走,老妇紧跟不放,“先生……” 彼得汪停步,转身,对着老妇用流利的英文说:“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听不懂 你在说什么!” 老妇慌忙退下,彼得汪继续往前。 彼得汪过了马路往静安公园走,跟几个朋友约在公园里一个峇里岛风情的餐馆, 落地玻璃窗看出去一池荷花,但是老妇的声音在耳边念咒。男身女相。什么意思? 是褒是贬是福是祸?他在美国就知道自己长得太秀气,但是来到上海,他的桃花运 走不完。她们昵称他“咖啡王”。 咖啡王有一把咖啡壶,玻璃壶身金属圈,底下用酒精灯小火,白色棉芯浸在酒 精里,吸饱了涨满了,不紧不慢吐出一簇蓝蓝的火焰,一下一下舔着壶底。用这把 壶时,总是在两个人关系刚开始不久,照例是夜晚,在外头吃过饭后,到他住的地 方喝咖啡。随着小火不懈地舔舐,屋里开始弥漫一股咖啡香,香味越来越浓。水遇 热变成蒸气,遇冷又成水,这冷热过程成就了汩汩流出的咖啡。女客无一例外,总 是睁着勾画入时的明眸,目不转睛看着酒精灯壶,让他饱览灯下美人妩媚的侧脸。 自从来上海,彼得汪从不缺美人。他生着一张娃娃脸,一头浓密的鬈发,两个 深深的酒涡,很能激发女人的母性。一米七的身量不算高大,跟娇小的上海美眉站 在一起也还般配。何况以他留美多年衣锦荣归的背景,在讲实际的上海美眉眼里, 卖相勿要太好噢! 这是彼得汪三年前无法想像的。他当时考虑要不要到中国,不知道在中国等待 他的是什么。到美国留学,是他那一代人的梦,他替父母和同代人圆了那个梦。在 美国找到工作,拿到身份,是他顺着梦的图示,顺着所有人的脚步往前,而他的运 气好,没什么困难就在美国安身立命了。至少父母和友人都这样看,他也不多说, 只是微笑着在返乡时送上一份份美国带回来的礼物。 同样,美人也常在耳鬓厮磨时,问他关于那些年的生活。哈,有什么好说的? 彼得汪会耸耸肩,伸手插入自己浓密的鬈发中,那样子是有几分潇洒的。他越含糊 其辞,美人的兴趣就越大,他文秀得近乎孩子气的面容,他的多金,浑身充满了待 开发的秘密,都把美人的心紧紧拉住,不想走,也不想让他走。彼得从不多作解释, 留美回忆是绣就他海归荣光的金线,如果没有这些,他也不是这些人眼中的彼得。 只是,怎么说呢?面对从未出过洋的美眉,家中唯一的“宝宝子肉肉子”,不知道 过去腥风血雨政治运动只知道欧美各国名牌,简言之,不懂被贴标签痛苦的娇娇女, 他要从何说起? 彼得,我们要出去买咖啡,你要吗?纽约大学研究所休息时间,跟他比较熟的 尼克问他,他当然说要,其实奖学金没到手,他中午吃的都是冷三明治,有时肚子 实在受不了那个冷,到店里要一碗蔬菜鸡汤,附赠一个小面包,就是一餐,他从不 买咖啡。穷学生的日子结束后,冬天买咖啡,图的就是手心那个热度,握在手里也 不喝,直到烫手再换手。在美国他没煮过咖啡,只是海灌公司的免费咖啡,为的是 提神保住饭碗,更为的是人手一杯,想融入能不喝?是那么一个生存的手段啊…… 真正开始买进口咖啡豆,买研磨机,买各种咖啡壶,竟是到上海以后了。这里各式 洋货齐全,而他头一回有余裕去享受这些美式享乐。 “美国,真那么好?房子很大,都开车?很有秩序,特别会排队?”汀娜一口 气问了许多,彼得汪只是眼睛半睁半闭,指尖在她丝缎般裸肩上画符。 “你说嘛,你说!” “美国,哪有上海好。” “我不信!” 汀娜比起前几个女友较真多了,彼得汪叹口气,跟她说起排队。美国人很重视 排队,自觉排队,谁也不敢插队,插队让人瞧不起。刚去美国那时啊,不知道队是 怎么排法。去邮局买邮票,看到一个窗口前排了一长条,其他窗口前只有一个人, 他就等在了一个窗口前,前头人办完事轮到他,还没开口,柜台后的邮务员问:你, 排队了吗? “啊!我们这里,外国人多的地方,上厕所也是排成一条。” “所以我说嘛,上海不比美国差呀!”彼得汪不想再说,指尖往下探索。但是 汀娜的问题特别多,“怎么没有在美国找个金发美女呢?” “我对洋女人不来电。”他斩钉截铁。 如何不来电的?洋女人皮肤粗,眼睛大得像铜铃。汀娜吃吃发笑。上海女人的 皮肉细致,又比老家女人白上三分。他凑近香肩,轻咬一口,怀里的人一阵战栗。 这一招是屡试不爽,比亲吻多那么一点恰恰好的暴力,又不那么口水相濡舌肉交缠 的肉欲。 瑞吉夫也问过他,为什么没有在美国找对象。瑞吉夫是一家美国公司的亚洲总 裁,印度人,每隔几个月飞一趟中国。他给了一个理由:女朋友不想来中国呗。瑞 吉夫很同情,能理解现代男人为了事业在各大洲当空中飞人,牺牲家庭和关系。 关系,各种关系。美国人总喜欢把关系挂在嘴边。喜欢上一个人,谈一段恋爱, 就是产生一种关系。他的关系又是什么?他在那里从二十六岁待到了三十六,整整 十年,黄金的十年。寂寞的十年。唯一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就是结婚。找个晚上 可以光明正大搂着睡,活生生的女人,不是成人录像带里的,大马路上的,梦里的。 能找的对象却那么少。女人对他视而不见。金发、棕发和红发,甚至黑发,一个个 眼高于顶,从他一米七的头皮上掠过,四周都是魁梧的大汉,厚实的胸膛,虬结的 臂肌,他这个玉树临风的白面书生,被比成了娘炮。 还有那个棕发的乔汉纳。娇小丰满的犹太人,两个琥珀色的眼珠,淡淡的雀斑, 编贝似的白牙,脸上总是很认真的神情,听他期期艾艾说着邀约的话时,也是这么 认真。乔汉纳大学时修过中文,支持环保,崇尚素食主义,做瑜珈并打坐,是那种 看起来灵魂很干净的女孩。她跟他出去了,绝无仅有地,他跟一个棕发的美丽女孩 并肩走在纽约下城。晚风清凉,他们一步步踏过印度希腊意大利不同族裔组成的小 区,看了一场东欧的艺术电影,吃素汉堡当晚餐,大多是她说他听,她的辩才无碍, 而他语不成句,他从未用英语谈这么多专业以外的话题。等她跟他谈中国环境污染 等负面问题时,他只能沉默了。之后,乔汉纳客气地回绝他的邀约,他觉得很冤, 那些甚至不是他的问题。 怀里的汀娜也是棕发的,发根微露黑夜的底色。再咬一口,香肩上留下齿痕, 汀娜不依了,往他怀里磨蹭,他顺势捞起她的上衣。予取予求,她们都在讨好他, 一个完美的结婚对象,或是一个完美的情人,他都可以是。她们假装天真地坐在他 怀里,仿佛无所企图,不知自身的魅力和男人的一触即发,管不住他的手似地躲, 又能往哪里躲?两人吻着咬着舔着黏在一起。 女人的浪笑,让他从梦中惊醒。闹钟荧光针指着一点。每个周末,隔壁的谢恩 都会从酒吧带女人回来。他从未见过这些在吧里寻欢的女人,金发棕发红发,甚至 黑发,只听到她们的浪笑、叫喊和呻吟,一波波越推越高,勾走了他的魂,吸走他 的精气神,还使劲撞他的这堵墙,死撞活撞,他感觉床摇晃起来,斗室的四面白墙 往他抽搐的裸身轰然倒塌。白天,他在走廊上遇到谢恩,彬彬有礼的瘦高个子。嗨, 怎么样?很好,你呢?两人擦身而过。他暗地里叫他Shame ,可耻,但他不知道, 相对于墙那头的热闹,他这头的安静,是否更令人感到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