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现在美眉在他身底下娇喘,她们的叫喊和呻吟比洋女人的明显节制多了,但她 们非常配合,她们讨好他,就像他讨好他们。他们是怀特先生,是史密斯女士,是 菲利普,是宝琳…… 艾美,二十二岁,五英尺四英寸,身材曼妙,要找有诚意有专业的洋男子,先 友后婚。 琳达,大学生,英语系,喜欢爵士和舞蹈,要找洋男子语言交换。 你想要认识上海吗?我可以当你的向导。阿曼达,二十五岁,漂亮活泼,通英 文、法文。 米色的帆布大阳伞撑开来,一张铺了橙色桌巾的圆铁桌,四张铁椅,彼得汪坐 在其中一张,翻着别的客人遗落的一本英文小册,这种小册在涉外小区的会所和西 洋食品专卖店里免费散发,里头全是餐馆和酒吧夜店的广告,后面数页的征友启事。 许许多多的东方美眉,以似通非通的英文,谄媚地求着哪个西洋男人青睐。 田子坊的初夏,空气里充满一种奇异的骚动,那是分合之间的紧张暗流,状况 未明前的兴奋,更是东西杂烩的混乱。这里本来是一大片上海传统民居石库门,石 板小路边两层楼的砖面木造老房,漆成黑色的两扇对开石框木门,门上是半圆形或 长方形的石头门楣,讲究一点的人家还有石雕。当其他都支离破败后,这石头箍就 的石库门仍然神气挺立,把所有“狗皮倒灶”挡在门后。现在这里被开发成个性商 店和艺品区,咖啡馆林立,上海人家把底楼出租成店面,卖各种流行服饰、陶瓷器 和丝巾,妇人还照常在二楼窗口伸出长竿晒衣裳,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裤被风吹成旗 帜,她探出头来,遥遥喊过对面,那里也有个妇人在窗口,饭吃过了?就是这种里 弄家常混合了纽约苏荷式的新潮和波西米亚,在这夏日的午后,吸引来许多洋客。 只有上海能炮制出“田子坊”这样的地方,让洋人舒服地像在欧美城市的某个 热闹街道,却又不乏刺激的异国情调。上海让他们住得惬意,在旧租界那些时髦高 级区,开着一爿爿小店,专卖洋酒和奶酪,还有从欧美进口货源的城市超商连锁。 想要寻欢作乐,这里有各种奢华淫靡的地方可去。单身男女泡酒吧夜店,在健身房 和网球场锻炼,携家带眷的也有他们的乐子,到私人俱乐部,住在别墅或高档公寓。 他们的孩子周末踢足球打棒球,有模有样,跟在家乡时一样。不一样的是,妈妈什 么事都不用做了,有阿姨有司机。他们把钱带来,把西洋礼仪留在家乡,因为这里 用不着。少了西洋礼仪的润滑剂,上海的洋人更不可亲近。他们提防着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对他们敬而远之。彼得汪是例外,因为他的存在,跟洋人有千丝万缕的关 系。 洛伊来了,骑着闪闪发亮的铝钛合金脚踏车,随意把车往店前梧桐树干上一靠, 大步走向他。洛伊跟很多欧洲客一样,喜欢骑单车穿梭于大街小巷,所住的旧法租 界,林阴夹道较为僻静,的确适合骑车,但是租金贵得吓人,只有驻外的福利和薪 资才供得起。彼得汪在台资企业工作,不能相提并论。 “外头或里头?”他问。外国朋友一般都喜欢坐在街边,而他自己并不喜欢在 太阳曝晒下吃饭。 “到里头去吧,越来越热了。” 这家餐厅依着石库门原来的格局,一楼设了饮料吧,玻璃柜里摆着起司蛋糕和 巧克力布朗尼,二楼的大房间摆了几张台子,三楼是阳台,同样撑着几把大阳伞, 排了座椅,还有一个木头秋千。摆设力求营造老上海的腔调,留声机、老电话和老 电风扇,墙上贴着周璇蝴蝶美女月份牌。老板是台湾人,口音一听就知道。 服务员来点餐,笑容满面听着洛伊半生不熟的中文,没看彼得汪一眼。洛伊点 了鸡肉三明治,他点了意大利海鲜面,两人都叫了德国啤酒。洛伊是法国人,在美 国成家立业,被派驻上海,从事亚洲手机市场研发,彼得汪在台资企业手机部,接 的是美国订单,两人有时会聚聚。 点的餐来了,鸡肉三明治做成了猪排三明治。“我要的是鸡肉。”洛伊说。 服务员笑得惶恐了,“您要的不是猪肉吗?” “不,是鸡肉!”洛伊改用英文,把鸡肉的两个音节发得特别清晰,chi-cken. 服务员像在上英文课一样跟着念了一遍,“企—啃?” 彼得汪插嘴了,“这位先生要的是鸡肉三明治,请你换一下。” “换一下?”服务员面露难色,大概是怕厨房那里吃排头,或老板扣钱。 “去换吧,”担心服务员再犹豫,他很快说了一句,“他是回教徒,不吃猪肉 的。”服务员哦了一声,把盘子端走了。 “你刚跟他说什么?”洛伊好奇。 “我说,找你们老板来。” 洛伊嗤笑一声,“这些人。” “哦,是啊!”他也摇头。巴结去吧,任你把脸笑僵,这个洋人也不会算了, 鸡肉就是鸡肉,没得商量。天气燠热,彼得汪有点心烦。他为什么挨不住要跳出来 打圆场?自己明明跟洛伊同行,服务员丢脸,为什么就是他丢脸?面前的洛伊保留 吃着新做好的鸡肉三明治,不笑的时候,他的脸容透着冷肃和不耐,一双冷冷的蓝 眼珠。 洛伊的报应很快就来了。餐毕两人走出来,停在店前的脚踏车已不翼而飞。 彼得汪没有走到大路上打车,抄近路往田子坊另一头走去,那里通往真正的石 库门民居,空气更阴湿更混浊,是因为横挂的绳子上垂着鱼干和肉脯,晾晒的衣裳 挡住了天光,还是后门厨房墙上厚厚的油污?门口几无例外都钉着好几个邮箱,一 个房间就能住上一户,邮箱上墨字歪歪扭扭写着各家订阅的报纸和牛奶。从前台绕 到了后台,这是洛伊不知道的角落。彼得汪一身名牌恤衫和休闲鞋裤,穿过这片外 人罕至的石库门,午餐时的不悦渐渐退潮,被另一种无力感充满。 美国最大的客户到上海来,巡检合同下几家公司的工厂。这是一年一度的考核, 成绩攸关明年的订单和公司的发展,公司上下只有品管部处长彼得汪最清楚美国公 司的作业习惯,由他统筹接待,从之前的协调安排,当中的参观简报,之后的数据 汇整,每一环节都做得得体麻利,客户十分满意。考核结果出来,老板特别把他请 到虹桥的别墅家里吃饭,勉励有加,年底的分股和红利,定不教他失望。 彼得汪泡妞一定约在情调优雅的西餐厅,如是初到上海的洋客,则请在怀旧老 洋房里吃上海菜,长住上海的洋朋友,通常就在西餐小馆碰面或是吃吃内地各地特 色菜。今晚,他挽着汀娜从街角一家牛排馆出来,抚着汀娜长长的鬈发,一溜而下 停在水蛇腰,正想提议去他住的地方喝咖啡,手机响了,是瑞吉夫。 瑞吉夫说周末晚在法租界包下一个洋楼开派对,请了很多人,有个名叫乔汉纳 的,跟他本是同一个公司,现在调到上海。 “哦,做市场研发的乔汉纳?乔汉纳·考夫曼?” “不确定,总之,你一定要来。” 两人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汀娜以崇拜的眼神仰视他。其实他没有比她高多 少,何况她还蹬着双三英寸高跟鞋,她一定是不自觉矮下身去。 在上海能说流利英文的小姐,可能是为了钓洋客,能说流利英文的男士,则都 是专业人士。从路人的注视,其他食客的抬首中,他一次又一次地验证所说的是某 种更高级的语言。像他这样条件的人还真不多。在公司里,他轻巧越过两个排队的 资深副处长,坐上品管部处长的位子,斡旋于美国客户和公司生产线之间。彼得汪 完全理解汀娜崇拜的眼光,但他无心陶醉,几个香吻匆匆把她送走,独自沿着森森 梧桐树道踱去。 乔汉纳?他们竟然会在上海重逢?怕有五年了,自从那次失败的约会后,他们 几乎不再交谈。每次回想,总觉得那约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像吃的那个素汉堡, 用煎豆腐替代了猪绞肉,再怎么健康挂帅,口味总是奇怪。 乔汉纳,这个喜欢辩论道德文化议题的奇怪女人,琥珀色的眼珠,水晶球般的 明亮。在美国时,他一杯又一杯灌下苦咖啡,吞咽冷色拉和硬面包,学习那种音调 上扬阳光灿烂的社交英语,言不及义。他从来不能真正说什么,也没有人要听。现 在他回到中国,主动拥抱洋文化,穿戴欧美品牌,出入于上海的洋人区,跟洋人敷 衍得很好。英语不是他的短处了,是强项,是他穿梭于上海国际小区的通行证。他 的洋朋友比以前在美国时多得多,他们下了班要找乐子要打球,会记得叫上他。他 们需要他,一个现成的桥梁,已经打好磨光,实时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