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夜,位于僻静巷底的这幢洋楼,十来株香樟树一起发出清香,玫瑰小径的路 灯亮起,煌煌的屋内客人大多到了,识与不识,都手持酒杯谈笑。负责接待的侍女 穿着一式的淡绿色短旗袍,开叉到腿根,端着饮料和点心,四处走动。彼得汪刻意 晚到了,他今天破天荒穿一件短袖白色麻纱中衫,配上一条黑色夏裤,头发用发胶 抓出一种不经意的帅气。一看到穿旗袍的侍女,他又对身上的中国元素感到后悔。 “彼得!”人群里有人对他招手,他连忙定定神,露出招牌的潇洒微笑,往熟 人那儿去。许多的介绍、握手,许多的现在和未来,他们的舌尖弹跳着国家城市的 名字,世界就像一个地球仪,只手可以转动。空调开得死冷,彼得汪脸上却开始冒 汗。他心里诅咒,脸上带笑,excuse me ,暂别这一屋的热闹,站到了阳台上。阳 台这一刻是安静的,他闭上眼睛,有没有风?好像有,有一丝风,夹着底下花园的 香气拂面,彼得汪深吸一口气。 “彼得?是你吗?” 彼得再吸一口气,转身。“嗨,好久不见!” 乔汉纳。琥珀色的眼珠子好像淡了一些,眼角漾出细纹,但脸上仍是那副认真 的神情。“我不能相信是你!”乔汉纳说的好像过去五年都在找他似的。她穿一件 剪裁合身的黑色连身裙,深深的V 字领,乳沟处躺着一枚金闪闪的坠子,皮肤是饱 浸阳光的黄熟。 彼得汪喉咙发干,他当然知道洋人应对的那一套,但一时真不知要说什么。难 道故人的出现像一道魔咒,一记就把他打回那个缄默的岁月? “看看你,跟过去完全不一样,变得,”乔汉纳认真寻找字眼,“变得好有自 信,你整个存在都在发光!” 彼得汪笑了。好个乔汉纳,存在?他头一回在派对上听到这个字眼。他镇静下 来,谈天说地如一位绅士。 “回到上海,你可说是如鱼得水。”乔汉纳如此总结。 彼得汪故意一本正经地解嘲:“不是鱼,是一只海龟!”他解释谐音的海归之 意,说得乔汉纳频频点头。 乔汉纳跟他的谈话里,不时穿插几句生硬的中文,很认真地要他教她中文,实 用一点的,例如“不要插队”。看来她才来上海不久,还在接受上海给予的文化震 撼,彼得汪这时总是跟洋人靠边站,对一切不合西方文明的事嗤之以鼻。有一堵坚 固厚实的石库门,把那些挡在后头,跟他不沾边。 乔汉纳突然若有所思,“我们说的这个插队,有别的意思吧?” “你是说?” “我记得在学校读过,‘文革’时候发生的,插队什么的,到乡下去?” 彼得汪无法置信。难道五年之后,在那个难堪语塞的约会之后五年,乔汉纳又 来诘问他,拿的又是不属于他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问?”他维持着绅士风度,但口气明显冷淡。 “哦,别误会,我只是联想到,你知道的。” 彼得汪微笑颔首,“今天真高兴又见到你,相信我们会有很多机会再见面,现 在,请原谅……” 彼得汪走出那个派对时,脚步有点踉跄。他今天的表现相当出色,不是吗?乔 汉纳给了他高度的肯定。这次成功的演出,终于可以取代那次约会的记忆,几年来, 它像个湿手印阴凉凉贴在胸口,焐不干焐不暖。她没结婚,还是离婚了?总之看起 来是寂寞的,他有绝对把握可以约她出去……他这么盘算着,却又分明知道不会再 见她。 一股熟悉的味道逗引着他。深夜的街角,拉上铁门的报摊后头,竟有一家小咖 啡馆。他往那里走去,整个派对上除了酒,什么也没吃。他点了咖啡和金枪鱼三明 治带走,正要付钱,旁边一个低沉的声音用英语说:“我在排队。” 这个高大的男人看起来听起来都是英国佬,比美国人更有一种傲慢。 “你是说,我插队了?”彼得汪反问。 “我是说,我正在排队,难道你没看到?”男人俯视着他。 彼得汪冷笑,“我没有插队,刚才这里没人,你搞错了。” 男人露出一丝讶异,本想说什么,但只是摇摇手,仿佛是说算了。 那个手势更加激怒彼得汪,酒窝深深陷入抽搐的脸颊,好像有人突然从他脸上 剜去两块肉。什么意思,我们就是不懂得排队,不可理喻?他高声喊:“我是绝、 绝对不、不可能去插你的队的,你、你最好搞清楚。”也许是太愤怒了,他的英语 竟然结巴起来。 男人瞪着他,彼得汪从那对冰蓝的眼珠子里看到两个字:疯子。 收银员皱起眉头,“到底是谁先来的?” “是我!”他吼,喷出浓浓的酒气,收银员的眼光带着怀疑。 “是我,我先来的。”他试图控制自己,像个有教养的绅士,这是他整晚,不, 多少年来都在扮演的,他这么体面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排队? 收银员的眼睛犹疑望向英国佬,然后朝他眼珠子一瞪,“是你就是你,付钱呀!” 什么态度?你巴结去吧,再巴结他也不会把你当回事。他猛力一捶桌子,开始 大声咆哮。英国佬试着说什么,收银员也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盖过他们,盖过所 有,在咖啡馆里回荡、共鸣,放大到无限,我操你操你,操操操! 彼得汪第二天醒来想到这一幕,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咆哮的人,他自己都不认 识。认真一想,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四仰八叉躺在席梦思软床上, 只是发呆,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到达美国的第二天,他站在无人排队的邮局窗口, 望向那名邮务员,好奇而无辜,不知道羞辱正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