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09年秋日的这个早上,万宝山坐在去往北京的城际列车上,衣兜里装着父亲 嘱咐他要还的钱。他不吃一口零食,不喝一口需要花钱的水。车厢里的售货车来来 回回在他眼前过了几趟,卖“娃哈哈营养快线”饮料的,卖快餐火烧、茶叶蛋的, 还有黑瓜子白瓜子,奶油花生口香糖……同车厢的老师们把售货车上那些食品袋扒 拉来扒拉去的,他则看得淡然。他只是忽然想到,自己这习性是不是受父亲的影响 呢?售货车上那装在食品袋里烤得焦黄的看上去很香的火烧,只是让他想起少年时 吃过的唯一一次火烧。那一次,父亲空前绝后地出差了,一走就是十天。省里举行 大型职工业余汇演,纺织厂一个名叫《太阳光芒像金梭》的女声小合唱被选中,父 亲参与了歌词的创作,因此有机会和演出队一起去省会。但父亲的短暂离家并没有 让家人得以放开肚子吃饭,父亲对此早有准备。临走之前他已经把十天的米面提前 备好,并不忘刨去自己的那一份,其余的自然又上了锁。母亲在父亲给粮食上锁之 前及时申请出小半碗白面,她必须用它打糨糊。万家人是不买鞋的,全家都穿母亲 纳底子做成的布鞋。纳底子需要糊袼褙,糊袼褙就要用糨糊。母亲在炉火上打糨糊 时万宝山愿意欹在她跟前,他愿意闻那白面和水搅拌在一起,经炉火的熬制散发出 的诱人清香。当糨糊打好时,他更会趁母亲不备,伸出食指挖出一坨糨糊迅速送入 口中。吞咽完糨糊他还会长时间地嗍食指,他自认为面糊的暖香能在这根食指上存 留好几天。每逢这时,母亲又会站在父亲一边劝慰她的六娃,她说你爸锁住米面是 为了家里别吃了上顿没下顿,咱们的粮食有定量管着。万宝山知道定量是什么意思, 定量之外,你就是有钱也没处去买粮食——何况万家也没有多余的钱,万家从来没 有多余的钱。十天后父亲从省里回来了,万宝山盯着父亲手中那个他十分熟悉的、 印着一架白色飞机的墨绿色帆布提包(直到2009年腊月父亲住院,这只“飞机”模 糊、拉链破损的老提包依然跟随着父亲),他发现提包有点鼓,这让他兴奋,父亲 该不会给他们带回了什么好吃的吧。在食品匮乏的年代,很多孩子特别关注外出回 家的大人手里的提包。父亲的提包里果然有内容,他带回了八个火烧。 事情是这样的,父亲和纺织厂的演出队乘火车去省城,火车路过一个大站时, 车厢里突然有广播说,这个大站的站台食堂专为旅客提供火烧,车上旅客可以凭车 票购买,每张车票限购火烧一个。广播里特别强调说:“椒盐发面火烧五分钱一个, 不要粮票。”坐在火车上的父亲立即注意到了这则广播,他尤其注意了“不要粮票” 这句话。在中国的票证时代,不要粮票的火烧几乎等于不要钱白给。这是当时国家 对出门旅行的公民的优惠政策,除了在火车站的站台,其他地方几乎没有不要粮票 的食品。父亲反应敏捷地开始行动,他挨个问同车的厂里同事一会儿是不是要下车 买火烧,几个正忙着打扑克的女工都说不买,她们知道去省会参加汇演是有人管饭 的。父亲立即把她们的车票敛到自己手中,一边说着借我用用。说话之间火车进站 了,父亲飞速下车,在站台上那个瞬间形成的买火烧的队伍里,他的位置是前三名。 父亲借到手七张车票,加上自己的那张,他买回八个火烧。厂里工人对父亲那著名 的习性深有所知,现在他突然一下子买了八个火烧,大家忍不住尖刻地当面议论起 来:精于算计的万师傅啊,这回可没算准。火烧不要粮票是占了便宜,可你什么时 候吃呢?你要把它们放十天吗?回家时早长绿毛了! 父亲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从不忌讳人们议论他的吝啬,父亲认为这和议论他借钱 不还有本质的区别。为此他不仅经常像欣赏自己的优点一样欣赏人们奚落他的吝啬, 还会适时做些补充。只见父亲把火烧藏进提包,对大家解释道,我听说在省里参加 汇演这十天是统一发餐券的,要是用不完,最后凭餐券还能退给你粮票和钱,一张 餐券少说也值四两粮票三毛钱吧。我准备每天吃一个火烧顶一顿饭,省下餐券就可 以退成粮票和钱啊。你们有谁想到了! 父亲这构想居然对大家产生了吸引力,有几个工人也跃跃欲试。只是,她们没 能如父亲那般手疾眼快抢购到不要粮票的火烧,而到达省会之后,父亲的预谋也没 能“得逞”。原因是那次汇演的用餐方式没有采取餐券制,所有参会人员不领餐券 了,大家可以随便吃。这是一个让与会者即刻狂欢的优待:随便吃!在那样的岁月 里,“随便吃”带给人的惊喜就如同天天有人给你涨工资。在这做梦一般的餐饮狂 欢面前,父亲的八个火烧果然如人们的预料,三天后就长毛了。但你不要以为父亲 会抛弃它们,他把招待所房间的窗台擦净,将长着绿毛的火烧一字排开,在太阳下 晒火烧。晒好一面,他用扫床的小笤帚扫去火烧上的绿毛,把火烧翻个过再晒。十 天里,翻晒火烧是出差在外的父亲一个不大不小的乐趣。十天后,他重又把这八个 干火烧或者叫火烧干背回了家。后来,父亲的“火烧事件”在厂内广为流传。在宣 传科,在车间,在夏天里人们乘凉的家属院,和父亲同去省城的人公开把这事当成 故事讲,并且不断添油加醋。每逢这时,作为听众之一的父亲甚至一块儿帮着补充 材料,比如用小笤帚扫绿毛这个细节就是父亲本人贡献的。众人因为父亲对“事件” 的当场证明而更加开心。 万宝山始终记得父亲带回火烧的那个晚上,那是一个欢乐而奢侈的晚上。晚饭 时分,出差归来的父亲先是制止了母亲熬玉米面粥的计划,他说今晚能省下一顿粥 了,今晚有干粮。说着,父亲郑重地从提包里捧出八个火烧分给围桌而坐的全家八 口人。最后他把属于自己的那个递给万宝山说,六娃最小,吃个双份吧。哥哥姐姐 们都看着万宝山笑,母亲阻拦说,还不到出力气的年纪,吃什么双份呢。又把火烧 推到父亲眼前。父亲笑笑说,你没看见我胖了呀,开会吃的。这次汇演,不限制饭 量,让我们随便吃。说着拿起火烧塞到万宝山手里。万宝山一手攥着一个火烧不撒 手地看父亲,他发现父亲是胖了,腮帮子鼓着,脸上泛出油光。让他感到有趣的是, 父亲脖子上还带了个西式衬衫的假领子,这个假领子是母亲用几块蓝白方格交织的 手绢拼在一起缝成,连带一部分肩膀,肩部以下是空的,腋下有松紧带前后衔接固 定在身上。父亲从来不买真衬衫,假衬衫领子也是做“礼服领”之用。刚才进门后 他脱掉外衣就忙着给孩子们拿火烧,忘了把假领子摘下来。他带着假领子,假领子 下边是补丁叠加的纺织厂自产的灰色针织秋衣。这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幼儿园里带 着布围嘴的孩子,至少也是一个正在扮演孩子的大人。万宝山冲着带假领子的父亲 笑了,他不客气地咬起那难以咬动的火烧,火烧干硬如铁,使牙齿在上面打滑,他 还是咬出了这椒盐火烧不一般的香。夜里躺在床上,牙缝里残存的芝麻粒大的碎花 椒被他用舌头舔了出来,他舍不得咽下去,小心地含住这喷香的花椒睡得很酣。后 来他从旁人那里知道了父亲晒火烧的故事,他像以往听到这类故事一样的恼火,但 这次的恼火并没有抵消那天晚上吃火烧的所有美好感觉。 三十几年过去了,万家的孩子都已长大,告别父母各立门户,且都先后离开了 生养他们的这个城市。就仿佛他们共同被父亲的吝啬吓怕了,他们心照不宣地拒绝 再和父亲近距离地生活。只有万宝山留在离父母不远的地方:他自己的家和父母的 房子相隔两条马路。票证时代过去了,生活渐渐好起来。大米白面可以自由购买, 人们炒菜也开始舍得放油。但父亲的吝啬却一如既往。他照旧把粮食锁进橱柜,为 了便宜,他只去农贸市场采购那些快要孵出小鸡的鸡蛋。上世纪80年代,万宝山给 父母买过一对人造革的仿皮沙发,第二天就被父亲卖掉,卖沙发的钱也被他理直气 壮揣了起来。他逢人就讲:“发沙”,又花钱又占地方。退休以后他时间更多了, 他曾经要求万宝山把正在读小学的女儿放在他们身边照顾,被万宝山的爱人坚决拒 绝。他无事可做,干脆就独自承担了买菜的任务。说他买菜不如说那是捡菜,每天 下午市场快要收摊他才前往,他坦然捡拾着菜贩们遗弃的菜帮、菜叶,弄好了也有 完整的收获:一个正在生芽的土豆,或一棵筋络粗大的老芹菜。院子里的老邻居们 为此嘲笑他,他们说,老万什么时候捡到一块肉就好了,也改善生活做一顿红烧肉 给我们看看。父亲说改善生活还用得着捡肉啊,我今天就改善。邻居们问他怎么改 善,父亲自豪地说,他准备做一份红烧芹菜。众人笑起来,父亲却不觉得这是玩笑。 吝啬在他,已不是生活所迫,那就像是他人生的一个信仰,或者生命的一个动力, 简直须臾不可离开。吝啬在他,也没有什么不光彩,能够做到尽最大可能地不花钱, 那才叫光彩。这的确,的确和借钱不还不同,这是一个人给自己找乐儿,碍着谁啦。